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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0章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完)

  問靈山上的冬很冷,北風繞著畫骨樓卷過千重。


  我昏昏沉沉做了一場長夢,夢裡又回到了好多年的京都,春風三月暖陽晴好,意氣飛揚的少年打馬而過,衣襟在春風裡掠掠作響。


  他在馬背上朝我笑,肆意輕佻的眉眼生動無比:「秦璇璣,終有一日,爺定叫你喊我夫君。」


  我橫眉冷眼過去,儘是不屑。


  那天天光明晃晃的,少年可真好看。


  我在這場夢裡惶然驚醒時,紫衣和紅衣正跪在我的床前,她們都在哭,哭得很傷心。


  「莫要哭了。」我撐著床要坐起身來,怎麼也沒辦法。


  紅衣哭著過來把我扶了起來,她瞧著她,有些心傷,這麼多年不見,當年那個丫頭,也已經老了。


  我又何曾不是呢,都老了。


  「奴婢不哭。」紅衣強擠出笑容來,說著不哭,卻哭得更加厲害了。


  紫衣終歸是要沉穩一些,見我不願見她哭,抹了抹眼淚便真的不哭了,過來問我:「小姐,餓不餓,奴婢去把羹湯端來。」


  我已經好幾天進食不得,紫衣卻還是日日做羹湯,大抵是想著我哪天餓了,可以吃一口。


  眼睛酸澀得厲害,我無比愧疚:「這些年跟著我,苦了你們三個丫頭。」


  紫衣隨她跳下深崖,跟著我二十年間在問靈山上勤勤懇懇照顧她,紅衣和綠衣分別照顧兩個孩子。


  這麼多年,三個人依舊獨身一人。


  「奴婢不苦。」紫衣和紅衣齊齊搖頭,不曾有半點怨言。


  我有許多感慨,這麼多年,雖然我總覺得心裡苦呀,苦得嘗不到半點的歡喜,卻又無比幸運,我這般無用之人,倒是有這三個丫頭捨命相陪。


  還多了少年餘生和少女遂願。


  幸得赫連錚,一生惦念。


  我這人最笨,說不出多少好話,也覺得累極了,撐著問:「餘生呢?」


  「他守了小姐一個晚上,奴婢剛剛讓他去旁側歇,他不肯,還跪在外面。」紅衣把披風籠在我的身上,緩聲問:「小姐可是要見他了?」


  已經見過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


  我搖了搖頭,心口上那個名字繞了好多回,才終於說了出來:「沈長安呢?」


  心是真的痛,騙了自己這麼多年,到了油盡燈枯之時,終究不忍心再騙自己。


  紫衣又掉了眼淚,站起身來說:「奴婢去叫他。」


  我竟有些緊張,手拉著披風問紅衣:「紅衣,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紅衣的眼淚掉得厲害,強笑著搖頭:「小姐不難看,和當年奴婢第一次見你一樣,很美。」


  「那就好。」


  我略略笑了,讓紅衣扶著我坐到了矮桌軟墊上,她把我扶好坐下,為我繫上了披風的帶子,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才躬身退了出去。


  暖閣的門開了,紅衣錯身而出的時候,我見著那白衣男人朝我走來,廣袖長袍,潔白如明月。


  一如當年,我初初見的少年沈長安。


  只是生了一頭白髮,再不似當年青蔥飛揚。


  我心裡很難受,卻要在眉目上揚起微笑,時隔這麼多年見他,愛恨已消,怎麼也不願凄凄涼涼見他。


  他走得很快,腳步踉蹌虛浮,便在我的跟前跪坐下。


  隔著一方矮桌,我們靜靜地看著彼此,二十年呀,我的少年郎,成熟了,也開始老了。


  我儘力明媚輕笑,對面的男人,卻無端紅了眼睛。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見他哭,我還以為,他一直都是那樣高冷穩重的男人,沒人可以讓他哭呢!

  這是不是我的榮幸呢?

  我笑著問他:「我不見你你不哭,為何我見了你,卻要哭了?」


  多年青燈佛前跪拜,到底是生出了慈悲,我見不得別人為我哭,總覺得我這個人太輕,別人的眼淚太沉重。


  教我覺得難受。


  男人紅著眼睛望著我,我看見他深邃的眼裡倒影出我的影子,除了我,再無其他。


  該是有些欣喜的。


  他沒有把我忘了,真好。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哭,應該歡喜的。」他自嘲地搖頭,有些懊惱,又藏不住唇畔的顫抖。


  這個人啊,總是口是心非。


  當年非要斷情絕愛,把我推開,如今傷心的,卻還是他。


  我忽然有很多話要和他說,那些強自藏起來的妄念又冒了出來,多多少少有些怨懟地問他:「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年。」


  口是心非的不只是他,還有我。


  這問靈山上的雲霧再好,也及不上他半點的輕聲軟語。


  當年他若肯低頭,便是再痛,我應該也願見他。


  我心中的苦,隨著在問靈山的日歲久長,越積越深,他始終不來,我便也始終不肯回去。


  這一生,便就這樣虛耗到了頭。


  男人終於淚如雨下,淚水流過他硬朗的輪廓,洗去了一身傲骨,只剩下無力和脆弱。


  聲聲哽咽:「我不敢。」


  一聲不敢,終是道盡了他這生唯一的軟弱。


  秦璇璣,是他心口,唯一一條軟肋。


  我溫柔笑著看他哭得傷心,想要說一些安慰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非是無情,皆因心痛難開口。


  他哭得悲傷,如做錯事的孩子,顫顫巍巍伸出手來拉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認錯:「阿七,我錯了。」


  錯了,一切都錯了。


  他不該負她的情意,不該多年懦弱不敢來尋,不敢提起和她有關的一切,只怕一提,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告訴他我原諒了他,還是該說我不肯原諒,只是因愛著,所以捨不得他不好。


  造物者多有不公,能用時間磨平人的恨,卻沒辦法把情消去。


  再多看一眼,還要心動翻湧。


  長明燈火光暗了暗,我自知多的話都沒辦法再說,只有傾儘力氣溫柔淺笑:「我想抱抱你。」


  抱一抱,當做從來沒有那些愛恨分離。


  自此別後,再無相逢日。


  男人哭得好傷心,爬過來抱我的時候,他渾身都在顫抖,我在他的懷裡,又聞見了那淡淡的檀香。


  一如多年前一樣,真安心。


  他的眼淚一直掉呀掉,落在我的臉上滾燙滾燙的,我抬手去幫他擦眼淚,他卻哭得更凶了。


  哽咽嘶聲句句誅心:「阿七,我的阿七,跟我走了這一路,苦了你了。」


  我笑著與他說:「是苦,可也沒有後悔。」


  愛恨糾結,可從不後悔。


  我應當也是那樣一個複雜的人,痛著愛著,甘之如飴。


  若後悔了,當年那兩個孩子,我怎麼還會讓他們來到這個世上。


  「你可悔了?」我撫過他的眉目,想著少年沈長安,若當年我愛上的是他,或許如今,我們的結局,會好很多。


  就算沈家被滅門,他活著,我願陪顛沛流離走那一條復仇的荊棘路。


  他若死了,我也願陪他共赴黃泉。


  只可惜呀,人生總是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我錯過了沈長安,秦璇璣一生悲苦,我遇上的是重門絕,重門歡這一生,愛恨交加。


  愛若不曾入骨,怎會恨了這麼多年?


  他把我緊緊抱在懷裡,滿是淚水的臉貼在我的臉上,淚水的溫度,暖了我的心。


  光影測測里,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堅定響起,如當日情話溫軟繾綣:「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真好。」


  我笑著閡了眼睛,很累很累,軟軟和他道別:「我要走了,你不要難過,好好活著。」


  長明燈晃了好幾下,終於湮滅成煙。


  靈魂盡散去,我聽見有人,長聲哀哭,他哭得真傷心,我很想再抱抱他,讓他不要太傷心。


  可命數已盡了,似乎也沒有什麼牽念,便走了吧。


  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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