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時瑜亮(1)
是日無話,轉過天來,熊萬敵與武鳳昭不再是二人密談軍機大事,便招待眾人遊歷安慶。
熊萬敵帶著眾人一路信馬由韁,漸漸行到潛山縣境旁,熊萬敵坐在馬上遙指前方說道:「武大人可知前方是何所在,有何古迹?」
武鳳昭眼望前方,面現茫然,搖搖頭道:「我對安慶地面不熟,還望熊大人示下。」
熊萬敵哈哈大笑道:「前面便是潛山縣境,三國時大喬、小喬就是此處人,武大人文採風流,豈可不知。」
眾人聽熊萬敵如此一說,一個個都來了精神,原來大小喬這等有名的大美人竟是安慶人。
一行人邊看風景邊聽熊萬敵在那說故事。
正說間,忽聽熊萬敵嘿嘿笑道:「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若非諸葛孔明,周郎小兒這頂綠帽怕是要戴定了。」
眾人聽罷不由得都是一陣轟然大笑。
眾人剛剛轟然笑罷,卻又有一人十分突兀的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直跌足道:「這都是後人虛妄之說,熊總兵身居高位,怎也信這等荒唐之言?」
熊萬敵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想不到還有這等大煞風景之人。
他閃目一看,那發笑的卻是武鳳昭的屬下孟東庭。
他在昨日酒席間就被此人搞得略感狼狽,再加上已知他不是武鳳昭的家人,言語間便老大不客氣起來。
只聽他冷冷的道:「武侯有造化天地之功,神鬼莫測之能。在入川途中設下八陣圖,便擋下陸遜小兒的百萬大軍,嘔心瀝血,匡複漢室。如此豐功偉績,又豈容你這黃口孺子說三道四?」
熊萬敵說著越來越有氣,說到後來竟似教訓三歲小童一般。
武鳳昭雖然有些聽不下去,但此際正想趁機試探孟東庭,當下也不置可否,單等看他如何反應。
孟東庭卻不氣惱,咧嘴笑道:「熊總兵,孔明確實自有他高明之處,但他與周郎二人一時瑜亮,各為其主,卻不知為何硬要抬高孔明而貶損周郎呢?」
熊萬敵冷笑道:「便是三歲小孩,也聽說過孔明三氣周公謹,借東風火燒赤壁大破曹賊。你若是這等水平都敢當別人府中的幕賓?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原來這熊萬敵是四川人,生平最愛諸葛武侯,雖然為人直爽,但卻喜計較一些小事。
此刻他存心要給孟東庭點顏色看看,是以言語間絲毫都不留情。
哪知孟東庭卻仍是臉帶微笑,道:「大人說的,想必是在茶樓里聽說書先生講的吧。」
熊萬敵一介武夫,何時專心讀過幾本書,聽他當場戳破,不禁臉上一紅,支吾說道:「大家都是這麼聽說書先生說的,還會有假?」
孟東庭道:「熊總兵剛才講,孔明布有八陣圖,可退陸遜百萬大軍,當真嗎?」
熊萬敵理直氣壯道:「假不了!要不然怎麼會人人四處傳誦?」
孟東庭微微一笑,道:「若果真如總兵所說,那蜀漢又是因何而亡國?當年孔明若能同樣擺個八陣圖在漢中,又豈會讓鍾會、鄧艾之輩偷襲得手?卻不知熊總兵作何解釋。」
熊萬敵被他一下子擊中要害,登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孟東庭繼續說道:「世人爭相傳說孔明在赤壁鏖戰中如何了得,功勞最大,大大的蓋過了周郎。」
「此話只不過人云亦云,並未仔細分析,只怕是說書的一家之言,豈可全信。否則以宋之蘇東坡這等人物,又怎會在他的千古絕唱『念奴嬌』中單單隻提周瑜一人,卻對孔明隻字未提?」
說罷,他又甩起書包,隨口撿了幾句「念奴嬌」中的詞句,吟道:「遙想公謹當年,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這番話說將出來,合情合理,只聽的眾人茅塞頓開,那邊武鳳昭也是連連頜首。
孟東庭又道:「孔明與周郎各有所能,均是曠世奇才。熊總兵獨愛武侯,並無不可。只是總兵身居高位,言語洞見觀瞻,豈可道聽途說?恐被有心人聽去加以利用!」
熊萬敵見他娓娓道來,極有見地,心中暗道:「他媽的,區區小子竟這般能說,武大人看來真能用人,難怪這次皇上要欽點他為兵部尚書。」
這話不便當面說,只得道:「孟兄弟說的是,讓我這大老粗受教匪淺。」
武鳳昭見孟東庭替他露臉,心中不無得意。
跟隨左右的幾名隨身侍衛,見孟東庭居然教堂堂總兵大人張嘴服軟,不禁詫異非常。
眾人在安慶又再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南京。回程無須趕路,眾人便改走水路。
行船江中,孟東庭見月色怡人,正想坐在甲板上賞景,忽見武鳳昭獨坐船頭。
孟東庭深怕打擾大人思考大事,急急想要轉進艙相避。
武鳳昭卻已早早看見,叫道:「船頭風景極佳,小孟你過來坐坐。」
孟東庭心道:「還是給老爺瞧見了。」
只得走了過去,垂手躬身,自站武鳳昭身後。
四下寧靜一片,只聞嘩嘩輕響,江水輕輕拍打船身。良久,武鳳昭都是一動不動,孟東庭正想說話,忽聽武鳳昭一嘆,仰天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孟東庭讀書甚廣,自知武鳳昭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為何苦嘆,當下留上了神。
武鳳昭緩緩轉頭,看向孟東庭,道:「你年紀雖輕,學問卻頗淵博,可知曹操作這詞的心境么?」
孟東庭道:「據說孟德以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賢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無謀篡之意。」
武鳳昭點了點頭道:「是啊!當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學那周公。人人自比賢能,可那忠奸卻有誰知啊!」
孟東庭聽出他話中蘊有深意,一時只連連點頭,不敢多問。
武鳳昭看著江中月影,道:「我武鳳昭一生功名,早年中過榜眼,官至尚書,可說人生至此,已無遺憾。可其實夤夜自思,總覺有個心愿未了,唉……」
孟東庭見他言詞中悵然若失,不知有何煩心的事?便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心事,不妨說來小子給您參詳參詳!」
武鳳昭凝視江水,嘆道:「我一生並無子嗣延續香火,膝下只有愛女二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誰知這半年來,我……我常在想,有個兒子,該有多好?」
說著轉頭望向孟東庭,眼眶竟有些濕潤。
孟東庭心下一凜,顫聲道:「老爺……老爺的意思是……」
武鳳昭輕輕撫摸孟東庭的頭頂,嘆道:「庭兒啊,我……我若有個似你般才學的兒子,此生雖死無憾了……」
孟東庭「啊」地一聲,聽他由小孟改喚自己為庭兒,這才明白武鳳昭有意收自己為義子。
倘如自己移宗換姓,他日名聲遠揚,金榜題名,莫不指日可待。
孟東庭感激無比,大聲道:「孟東庭出身貧困,飄泊四方,難得遇上如老爺一般的慈祥長者,實乃小人終生之福。」
當即雙膝跪倒,向武鳳昭拜了下去。
武鳳昭大喜道:「孩子,你……你……願意認我為父么?」
想起日後能有孟東庭這般聰明這等胸襟的兒子相伴,心中萬般歡喜,眼眶不禁紅了。
孟東庭跪倒在地,低聲道:「孟東庭自幼家貧,儘管身無長物,但念及父母養育之恩,孟東庭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武鳳昭本以為他這下跪倒,是要拜自己為父,哪知聽他如此說話,不禁一愣,道:「你……你說這句話是何意?」
武鳳昭正自心驚,忽見孟東庭再向自己拜倒,道:「蒙老爺見重,但孟東庭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諒。」
說話的口氣雖軟,神情也恭,但言辭斬釘截鐵,竟是當場便回絕了武鳳昭的好意。
武鳳昭一聽之下,登時如墜入這冰冷江水之中,萬萬想不到這孟東庭竟會拒絕自己這番心意。
他心中一陣感傷,復又失望,忍不住長嘆一聲,轉過頭去,獃獃望著江面,巋然不語。
孟東庭跪在地下,見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語有失,罪該萬死,還請老爺重重責罰!」
武鳳昭微微一嘆,搖了搖頭,伸手扶起孟東庭,嘆道:「好孩子,快別這麼說了,起來說話吧。」
他看著孟東庭英挺的臉龐,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態竟是愛憐無限,輕聲道:「好孩子,看你這麼有骨氣,我自然替你高興,以後便叫我武伯伯吧。」
只是想起自己終身註定無子,不由眼淚又流了下來。
孟東庭料想武鳳昭只是一時興起,這才起意收自己為子,稍待時日,必然忘記。
此刻待見他臉上老淚縱橫,不由得心頭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對我好!」
孟東庭年紀雖輕,但飽受患難,世人的涼薄輕賤,他是受的太多。
不論少時在九槐林中,或者是被冤屈打入死牢之中,還從未見過有人像武鳳昭這樣為自己掉過一滴淚。
眼看武鳳昭待己如此,孟東庭大受感染,顫聲道:「武伯伯,我……我……」
說著說這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再度拜了下去。
武鳳昭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歡喜,忙伸手扶住孟東庭,道:「孩子,快別這樣了,咱們有緣相會,又何必在乎一個姓氏?武伯伯喜歡你這身才華,等武伯伯北上京師接任兵部尚書,你仍來做我門下的幕賓吧!」
孟東庭淚水滑落,哽咽道:「武伯伯,我……我孟東庭受您如此見重,日後何以回報?」
武鳳昭撫摸孟東庭的頭髮,低聲道:「傻孩子,只要你能發揮這一身的才學,那便是最大的回報了。」
言語之中,滿是真心關愛。
孟東庭撲倒在地,不由得放聲大哭。
夜深幽靜,江水緩緩起伏,兩人各有傷感,經歷了這夜深談后,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從此再無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