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生
春去秋來,轉眼間李清已經在首陽村度過了一年光景。這一年時間,李清並沒有嘗試攀爬首陽山徑,而是每日勤練些武藝,並在薛子川家中讀書。
說起薛子川,此人雖然看起來一副山野老農的樣子,但是飽讀詩書,少年時曾經參與科舉,出仕玄霄,也在神都做過官,而且官品不低。前幾年年紀大了,這才告老還鄉,回到了從小長大的首陽山,安心在村子里養老。
此人通讀經典,學問頗深,閑來無事常常教導李清一些學問,而李清也跟這個整天笑咪咪的老頭子很是投緣。
說來放眼整個首陽村,甚少見到世俗中的尖酸氣息,一來這首陽山腳下雖然算不上洞天,可實打實是一處福地,旁的不說,只說世代免賦一條,就讓這個本來就偏居山野的村子有了瀟洒出世的資本。大抵是仙人腳下,於是這個不算大可絕稱不上小的村子,又多了許多仙氣。比如村口那座小福神廟裡的神靈,居然在村子里還有一雙年邁的父母尚在人世。比如滿腹經綸的薛子川,入仕多年回到這裡居然覺得自己滿身污穢。
但世事總有根由,首陽村能瀟洒的存在在這個世間,無非是因為這個村子在首陽山腳下,而首陽山上有個不說世間無敵但是起碼中州無人敢叫板的大真人。首陽山很大,大到這個村子有足足上千戶人家,首陽山也很小,大概也僅僅能在這滾滾紅塵中庇護這上千戶人家。
李清在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子里已經住了一年了,有時候他甚至也會想,就這樣在這裡住著,安安穩穩的渡過一輩子。也沒必要非要上山去,那條小路太過崎嶇,而這個村子又太過安逸。可是偶爾深夜入夢,還是會夢到那座在西漠狂沙之下毅然獨立的小驛站,夢到驛站里的父母,還有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阿黃,於是第二天醒來,便又多了一點堅毅。
在首陽村呆的久了,村民們也漸漸的跟李清熟絡了起來。大家也都明白,眼前的這個少年,將來也許會登上那座高不可攀的首陽山。如果他成功上山那麼未來很多年後,他就會代替山上那個青袍祖師,繼續守護著一千多戶人家的幸福和瀟洒。於是大家都對李清相當友善,這肯定算不上巴結討好,但包含了足夠多的善意。這個存在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村子,用不帶什麼功利的熱情,投資著一代一代的首陽山祖師。
而薛子川則是嵩陽祖師的子孫後代,這個致仕的老人家拿著族譜告訴李清,他已經是嵩陽祖師第二十四代後裔了,至於祖師多少年歲,已經沒有人說的清楚了。
這天拂曉,李清正在前院練功。練的是家傳的鍛體法門,一拳一腳虎虎生風,趁著朝陽撒下,映射著汗水彷彿有神輝在手周身流轉。
天色微亮之時,薛子川老人從後院伸著懶腰走了過來,看到面前這個恭謹守禮的後生,眼中又多了一些欣賞。
嗯,很是見功夫的拳術,這個小娃娃已經立身年余,卻沒有半點懈怠,是個好娃娃啊。老祖宗眼光倒是很好,若是他能盡除戾氣,說不定真的能夠拜入老祖宗門下。
薛子川上前,笑咪咪的招呼了一聲。
「李清,這麼早就練功夫啊。」
李清一套路數走完,忙向薛子川見禮,說道:「薛師晨安,弟子打擾您休息了。」
薛子川連連擺手:「說了許多次了,萬不能喚我為師,將來你若是拜入老祖宗門下,大家都要稱你一聲少宗主!」
李清赧然,心中卻有對首陽山這個傳承的種種不解。
「薛師,嵩陽祖師既得長生,為何不廣傳世人,不傳世人也就罷了,怎麼連薛師這種子孫後代也都不得傳法。」
薛子川搖頭笑了笑,答道:「閻浮眾生何其多也,哪能個個都有長生的資質。如若人人長生,別說人間,陰司也要大亂。」
「道家講,凡有九竅者,皆可成仙。老祖宗說這句話欺世而盜民。欺騙一些凡人妄圖長生,盜取一些百姓供奉香火,如此而已。事實上,人要長生,條件苛刻。一要有靈光,二要有法門,三要有仙緣。便似你這般人深埋地下,靈光卻透天靈而出三丈能被祖師察覺到的天人資質,如今不也被一條羊腸小徑困在山下無法登山嗎?」
「人生在世,當活的自在些,我從神都告老,回歸首陽山才覺得又做回了從前的薛子川。回想神都沉浮三四十載,何其可笑,況且就連我首陽山歷代宗主,也有壽不過百載的人物,我等後嗣又豈敢強求。」
薛子川洒然一笑,負手出了院門。李清跟在他身後,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就走到了村口。
和所有村子的村口一樣,首陽村的村口也有一顆大樹。這棵樹是一顆積年的老槐,無比碩大,樹齡多少早已無法考究,樹蔭遮天蔽日,每年盛夏,都能蔭蔽出一大片避暑的福地。傳說這顆老槐多有神異之處,據說夏季避暑之時,心地善良之人周身就絕不會有蚊蟲擾身,而作奸作惡的人,則百蟲纏身,所以老人們常說「槐底不藏惡人,井下多有妖怪。」
但傳說畢竟是傳說,村中老少對這個老槐雖然尊敬。但要說有多篤信這老槐,就見仁見智了。而李清卻對這老槐成了精靈深信不疑,因為他曾親眼看見滿月之下,小福神跟這株老槐樹竊竊私語,偷偷向他告狀,村中的誰誰誰做了什麼什麼壞事,老槐則滿臉認真,煞有其事的取來一片葉子認真記下,準備下次這人來樹下乘涼的時候好生作弄一番。
兩人走到老槐樹下,薛子川也起了興緻。找了個凳子,對著眼前的後生侃侃而談。
「老夫今歲已六十有四,大半生奔波在外,所見所聞尚算廣博。及至近年,才悟出一個道理,這世人來閻浮世界走上一遭,意義並不是在這世間羈留多久,而在你見了多少風景,識了多少人物。」
李清此時滿打滿不過十二歲年紀,哪裡聽得懂一個老人的甲子唏噓,但心中也知道薛師旨在教授自己。低著腦袋沉思了一會,便抬頭問道:「薛師的意思是,人不應該求長生嗎?」
薛子川一愣,然後嘆道:「那要看是各種長生了,似老祖宗那般大真人境界,悠遊人間不知道多少甲子,何等逍遙自在。」說著他拍了拍身後的老槐,指著槐樹說道:「可是你看這株老槐樹,屹立在此也不知道多少歲月了,想來比老祖宗壽數還要長久的多,它也衍生出了精靈。可悠悠萬載過去了,它如今還是頑童心性,這種長生,要得么?」
「似扶家的那個小囡囡,據說是失足落水而死,老祖宗憐她凄苦,給立了生祠,封了神位。聽說現在也能夜遊人間,香火不斷,便也算長生。這種長生,也要得么?」
薛子川口若懸河,但李清哪裡能回答的上來他的問題。但是李清聽到薛師提起小福神,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薛師,小福神不是已經是神靈了嗎?」
薛子川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反問道:「你聽誰說她已經是神靈的?」
「嵩陽仙人當初帶我上山之時,跟我說小福神已經是陰神了,讓我少與她見面。」
薛子川哂笑道:「連你也知道她是陰神,陰神與神靈豈可同日而語。那個小囡囡白日出遊尚且不能做到,哪裡能說是神靈。似這種陰神,就像一陣風兒一般,便連兇悍一些的狗兒,一吠之下都能傷其精神,每日被附在泥塑的神像里動彈不得,半點不得自在,就算長命萬萬歲,又有什麼意思?」
李清頓時呆了,他怎麼也想不到平日里古靈精怪,經常拿著玉如意敲他腦袋的小福神,居然如此脆弱。可是她那柄玉如意打起腦袋來分外疼痛,又是怎麼回事呢?
李清哪裡知道,凡人魂魄離體最是兇險,寒風襲來,便凍的徹骨,烈火焚來,就遍身焦灼。要有香火護體,才能存身。所以孤魂野鬼最是可憐,若是春雷砸下,立時魂飛魄散。扶雨當年幸賴嵩陽祖師親手雕了一柄玉如意,護住她魂魄,這才能安受三十年香火。便如凡間若敕封的神靈,就算香火不絕,能成為陰神的都少之又少。
思忖片刻不得其法,李清也就不再多想。只聽得薛子川口若懸河,彷彿又回到了在神都職事之時,指點江山。
「薛師,我等凡人該求長生嗎?」
「神鬼長生不足以求,大長生境界卻足以讓人奮身一躍。」
說到這裡,薛子川哈哈一笑,指著眼前十二歲的小少年大聲道:「李清,你天生靈光滿溢,這首陽山是你的法門,老祖宗是你的仙緣,你若是不想長生,不怕天打雷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