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象牙塔與鈔票
大學是座理想而高遠的精緻象牙塔，而生活卻是一張張現實而惹眼的鈔票。
象牙塔潔白，鈔票卻骯髒。
如果說象牙塔是理想，鈔票是現實，那麼，沒有骯髒的鈔票的話，又如何供得起純潔的理想呢。
遊子詩就正處於身在象牙塔之中，卻被鈔票無情所困的糟糕地步。
遊子詩是玉海大學大三的學生。風景園林設計專業。
九月份，大三剛剛開學。現在，正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上。園林樹木學。
一兩千頁的園林樹木學每一堂課講的內容就要翻上至少上百頁。高教授的聲音渾渾噩噩，嗡嗡得像是蒼蠅，底下的一眾學生們也都小聲講話，使得遊子詩昏昏欲睡。
遊子詩撲在厚厚的園林樹木學教材上，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昨天夜裡，遊子詩在寢室樓下樹林里的公用電話給父母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媽媽。
「媽，家裡可好？」
「好得很，你不用管屋裡的事情，好好讀書！」媽媽的聲音在電話的另一頭，遙遠而親近。
「家裡錢還夠用嗎？你們可要照顧好自己，不要不吃早飯……」
「夠夠夠，你不用管，我們好說得很……」
「媽，爸爸呢？」
「他死了！」提起這個，媽媽顯得很生氣。
糟糕的經濟狀況，蹉跎的歲月消磨，讓二老的臉上都生出了許許多多的皺紋，那些皺紋背後的，則是無邊的憂愁。
冷暖自知的生活，消磨了太多原本屬於這個家庭的美好因子。
他們隔三差五的會為一些生活瑣事而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以冷戰結束。然後乒乒乓乓，過些日子，和好，再吵，冷戰，乒乒乓乓……
爸爸不怎麼愛說話，又有些固執，吵起架之後就不再怎麼做聲。而媽媽很不喜歡爸爸像個悶葫蘆一樣，她的嘴有些損，一吵起架來話就說得有些重，實際上，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
一個人越是沉悶，另一個人就越是逼問。這是一種很糟糕的現象。事實上，性格互補很多時候得看境遇。
這是一種折磨。互相折磨。
父親是家不景氣的省企的老職工，母親沒有工作，只靠推著一個小車賣點滷雞蛋貼補家用，經濟條件並不好，本來也還能過，但有句老話叫做「家和萬事興」，家不和，自然萬事不興，景況也就過得越來越不好了。
於是就陷入了彼此折磨的一個死循環了，越是折磨，景況越是不好，景況越是不好，就越是互相折磨。
生活印證了一件事情，兩個好人在一起，並不等於完美的婚姻。
他們並不是沒有恩愛的時候。相反，他們恩愛的時候，家裡的氣氛是非常溫暖的，讓人的心底好像升起太陽，舒暢，開懷。
他們之間有愛，卻也有固執。
這就是遊子詩從小到大以來的生活。痛，並快樂著！
他感恩，所以他擁抱每一個快樂的瞬間。這讓他的思想保持健康。這讓他可以抵擋世間的一切烏煙瘴氣。
即使有時難免痛苦。
至少現在，遊子詩沒有一點辦法解決父母這種失控時互相折磨的狀態。他只想好好的儘快讀完大學，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掙足夠多足夠多的錢，好讓父母養老，好讓他們過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好讓他們脫離那種「貧賤夫妻百日哀」的無底深淵。
於他們的結，這是唯一的解。
遊子詩從小到大拚命讀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就是一直單純而質樸的，操持著這樣的一個信念。
可是他卻越來越焦急了。
「他死了！」
他真的很擔心這種情況。父親盛怒的時候可能會動手，而母親被激怒的時候，可能會泛起另一種衝動。
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沒有一個中間紐帶，很有可能一切將會變得不可控制。他覺得很難受。
到底該怎麼辦？
遊子詩開始沒來由的感覺到肚子好餓。
他緊張的在作業本上劃下幾行草字：
肚子餓了
園林樹木
使我的眼睛
綠化
使我的心靈
陽光
但卻填不飽我
唱響空城計的
食慾
……
……
叮鈴鈴……
下課的鈴聲終於敲響。遊子詩揉揉腥松的睡眼，昨天一整夜他都沒有睡好，現在卻終於下定了決心。
遊子詩抱著厚重的書本，迅速跑進了輔導員辦公室。
輔導員李璐璐招呼道：「遊子詩，你來了，剛好，有一疊資料要打出來……」
遊子詩是輔導員的御用打字員。回報是每個月往他的飯卡上打進固定的伙食費，以作生活補貼。
遊子詩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到辦公桌前，而是停在了輔導員的面前，開口道：「李老師，我要辦休學！」
平靜的外表下，是內心的慌亂。就像唱了一計空城曲。
遊子詩將原因歸結為肚子飢餓所造的孽。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沒錢。」
「哦，對了，你上學期所申請的助學貸款已經發放了下來，你可以不用擔心學費了……」
「貸款取消掉。我要休學。」
「你不要一時衝動！」李璐璐老師眼鏡片下的目光透露著不解。
「不，這個決定，我已經想了一整年了。」
「好吧，我給你打張表，你簽了字，送到隔壁院長辦公室，讓他蓋章！」
幾分鐘后，遊子詩將張院長堵在了辦公室門口。
「同學，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就像其它同學一樣無憂無慮的享受大學生活，哪怕是混，等到四年之後畢業，拿到了文憑，再開始賺錢養家，回報父母……」
「我雖然很年輕，但是我的父母卻都已經滄老了。我在學校里每呆一分鐘，每上一節課，家人都在承受著空巢的煎熬。我無法忍受。我怕他們等不及。」
啪嗒。
張院長已經將章子蓋好。
「拿著，下午去行政部存檔，讓他們發給你休學證明文件。」
一晃眼，十年已經過去。到了遊子詩三十而立的年齡。
遊子詩的父親因為勞累過度，突患腦溢血過世了。遊子詩的世界開始崩塌。
十月三十日。
遊子詩一家為父親舉辦白喜事。
一切按部就班，倉促無語。
在餐館的酒桌上，老丈人因為心痛親家，開始喝得有點高，埋怨起遊子詩來。說他結婚幾年來，仍然沒有脫貧致富，別人家都幾套房子，幾輛車子了，你這家底太薄，步伐太慢，讓人看不到希望。
遊子詩爭辯了幾句，辯稱自己一直在努力，只是這種掙扎卻收效不大，獨木難支。並聲稱，靠自己能力掙錢，就算少點卻不丟人，而老丈人的強勢，給自己和老婆造成了太大的負面壓力。
其實，除了經濟壓力，一家三口人過得知足而樂。
老丈人生氣了。遊子詩的丈母娘站起來，躺在了餐廳中央的地面上。
遊子詩的老婆勸阻無效，沖向了餐館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之中。
遊子詩的心黯然一沉，瘋狂的追了過去，將妻子追回。
這場白喜事不經意間的演變成為了一場鬧劇，讓親戚們個個咋舌。
幸好遊子詩的母親當時並不在場，所有人選擇了對其隱瞞。
回到家裡，遊子詩欲哭無淚。
這到底算是個什麼事兒。
一群好人，操著好心，可是，結果卻都事與願違。
遊子詩開始覺得，自己與十年前所想像中的那個理想的自己，面目全非。
給老丈人打過了道歉電話，又哄了半天老婆，遊子詩一個人躺進了冰冷的被窩裡。
淚眼朦朧中。遊子詩模模糊糊的聽到客廳里有三個女人在很大聲的說話。老婆，媽媽，丈母娘……
有的是指責的聲音。有的是期盼的聲音。有的是……話語漩渦的中心，都是他，遊子詩。
丈母娘說：你家底太薄，又放棄了大學，現在一事無成……不要再想著創業了，早就叫你打工去了……
媽媽說：又不是我讓你放棄大學的，是你自己要回來的，現在怪我嗎？不管怎麼樣，你的侄兒以後也指望著你了……
老婆說：你已經不再是你了，我對你很失望……
在這些指責聲與期盼聲中，遊子詩就像捲入風暴中心的漩渦一樣，他開始絕望的沉沉的睡了過去。
……
某一天午後，遊子詩正在家中打開電腦，利用個人空閑時間寫作。
突然，王力宏的歌曲《改變自己》響了起來，不停的聒噪。
遊子詩接聽電話，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如當頭棒喝。
父親在離家不遠處的地方，感到相當的難受。現在，已經連話都說不清楚，腿腳站不利索，並且頭痛欲裂。
一名保安幫他打的電話。
遊子詩沖了出去。救護車很快來到，醫護人員進行全力搶救，終於，在遊子詩忐忑不安，不知所措的時候，傳來了好消息，父親被治好了，並無大礙。
遊子詩很開心。幾天以後，父親出院，遊子詩與父親在家中親切的交談著，歡聲笑語不斷。
遊子詩不停的向父親說著自己記得的那些小時候的趣事，向父親抱歉，小的時候不夠懂他，過於偏袒母親，有的時候不該惡語相向。
說著說著，遊子詩突然發現，父親只是獃獃的看著自己，卻沒有任何反應。遊子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的就感到慌亂了，大聲叫著爸爸，爸爸……
如同鬼魅般的大聲叫喊在現實世界中卻細如蟲鳴，而且含糊不清。遊子詩最終被自己的叫喊所驚醒。
天色已經漸晚，窗戶外灰濛濛的。妻子已經抹乾了淚，和兒子一起在另一個房間里上床睡覺了。
漫長的黑夜開始襲來。
原來，這只是一個夢。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做爸爸的孩子了，再也不能開口叫爸爸了。
有一段時間，遊子詩在路上看見任何老頭的背影，都像是自己的父親。他多麼想要那個人一回頭，真真切切的就是自己的父親，然後叫他一聲爸爸。
可是，這些，只有藏匿於夢中去實現了。
這是第一個夢。關於父親，關於一個孩子的悔恨。在夢中父子間的低語將兩人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