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禹傳】藺彧
記憶裏那位滿頭白發的老先生，一輩子都在製止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暴力，一本道德經從黎忡記事以來從不離身，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成了他一生的口頭禪，當時隻是學生的黎忡見過千百次那發須花白的老人獨坐在太學府後院的假山石邊，一邊擦著汗一邊一句一句教著學生讀書，明明近百歲高齡，卻精神得好像永不知疲倦的雕像。黎忡問他，“先生您不會覺得累嗎？”藺彧是這麽回答他的，他說，“隻要活著就會累，可我有一個心願，我想累到蕭蜀和解之日。”黎忡聽完後時常想著，隻要他在的地方，再暗淡的天也是潔淨的，再吵鬧的市井也如同九天仙境，老子在世時，可能也是這般氣度吧？就是這樣一位德高望重，一生致力於能看到天下大同那一天而拚命活下去的老人家，最終依舊死在了他一輩子想要製止的人性殘暴之上。歲月，還是讓他失望了。黎忡是藺彧最為得意的一名弟子，他記得當他第一眼看到麻袋下，恩師淒慘模樣之時，一時控製不住悲痛血氣上湧，兩眼一昏竟然從鼻腔裏溢出血來。耳邊充斥著蕭國大臣們憤怒的謾罵與傷心的奚落，蕭國國君在殿上勃然大怒，莊嚴的金鑾殿哄炸開了鍋。黎忡在這一片雜亂中支撐不住不斷湧上腦海的暈眩跪倒在地，鼻血越流越多，怎麽擦也擦不淨，他覺得自己可能就差這麽一步就要崩潰了。傷心像浪潮一般猛烈拍打在心尖上，多年的教導之恩在眼前一一回放，更是增加了這無法言說的喪親之痛。見狀，一直被指指點點卻一動不動沉默不語的少將軍走來扶起了他，悄聲對他說：“蜀君取得大印後關門閉戶將二人活活打死，非使臣所言。抱歉……我聞訊本要製止，可待趕到之時，已刑仗完畢。”那是被派出征護送二人歸國的蜀國新起少將，白起。白起對他說了實話。他沒有按著皇帝那一套虛偽的說辭來解釋，語氣之中滿是誠懇，說完走到藺彧與遼將軍身前，站直身體，將手平放至胸前。行了個莊重而標準的軍禮。大殿之中所有的喧鬧突然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除了對黎忡說了那句道歉，之前不管大臣們怎麽罵，怎麽要求君王將他們處死，他對誰都沒有半句解釋，可那一瞬間，又好像什麽都說盡了。他雖為蜀國將，卻不讚同蜀君所為，他尊敬藺丞相的勇敢與和平之道，他以蜀國將領身份，為蕭國偉大的老丞相默哀。於是黎忡就記住了他。後來黎忡問他，為什麽那一日這麽多的大臣，卻偏偏挑他說了那一句話。白起是這麽回答他的：因為你沒有官銜。事關政治，他沒法對任何一個敵對國家的大臣開口說不屬於皇帝下令的說辭，可對一個非蕭國朝廷之人，一個普通百姓，一個純摯的學子，卻可以。他憋不住愧疚與遺憾了。他認為他們有權利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給老丞相留下最後的尊重。黎忡想到這，黎暮也想起他從未見過藺彧，但凡逢年過節，敵國不通來往無法親自到府上彼此看望，可老人家一定會寫上一封書信過來。還有但凡立冬那日，師公知道他喜歡楊寧將軍，每一年黎暮總會收到一份珍貴的魏國戰記，黎暮當年有多少歲，他便有多少本。黎暮想著紅了眼眶，“可惜至死，我都未見過師公一麵。”黎忡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安慰。白禹聽著慘重的往事，難過地看著黎暮一臉眉眼低垂傷心的模樣歎了口氣。黎忡道，“其實，皇上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議和，他就是，想要乘機折了蕭國文武雙臣的翅膀罷了，把屍首送回去，是他刻意為之，那是一個下馬威。”“為了開戰時能率先助長士氣。”黎忡頓了一頓，再度拋出重話。當年謀士與將死，確實讓蜀軍軍心大振，卻讓蕭國無比心寒。“可是……皇上他……”白禹思忖著有些心慌，“他派了爹和淩績將軍去示威，就不怕他們也被殺了嗎？”“不會。”黎忡搖頭。白禹靜待他的話語。夜晚寒涼，黎忡憶及往事頓感胃部有些發寒，他拿起桌上的茶盞為三人斟了杯茶，“理由很簡單，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恩師是個注重禮節的人，蕭家兩代帝王皆承於膝下教養，所以蕭帝絕不會在他魂歸一日破他大忌，蕭家，是極尊師重道的。”既然黎忡是藺彧的弟子，見蜀帝不義害恩師慘死想當然大仇深重……白禹緊皺眉頭，想起之前未想下去的猜測，難道黎伯父本就是蕭國安插在蜀國的針嗎？用來暗殺蜀帝？這樣複雜的計中計，需要多少的時間來實行，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可為什麽……皇帝至今卻還活著？白禹越想越糊塗，“是皇上先不仁在先，不義在後！黎伯父是大才，為何還要屈身於蜀國？”黎忡目光沉沉凝視著他，“因為我在等今天。”黎暮跟著點了下頭，也看向白禹。白禹被兩道相似至極的清亮目光注視的呼吸一愣。黎忡繼續道，“蕭駁算來可說是我的小師弟，當時還是個小孩子的他撲在丞相身前抽泣著一遍遍地問我：師兄，偏要如此嗎？偏要你死我活不可嗎？他明明問著我，眼睛，卻死死盯著白起與淩績。”“爹……”白禹低下頭看著桌上的白氣嫋嫋騰升，又抬手看著已經一片血紅的手掌心，想起打他的人一時心情複雜至極。“爹與淩績將軍隻是護送二人回國，蕭世子這……”是否有些遷怒了？黎忡歎了口氣，再度拋出大石子往白禹本就波瀾不止的心海中沉去，“白禹，那一年奉命執行閉門剿殺任務的，正是剛剛成為少將的淩績與白起，馮馳老將軍不願意接這燙手山芋，而拋給了尚且年少的二人，所以……”所以當年不止送還，殺他們的也是二人啊……隻不過白起因為意見不同而與蜀帝爭執了一番，晚到一步罷了，可蕭駁不知道。也所以當時，黎忡就知道，一定會有今天。在得知蕭駁被押解歸來那一日，他立馬意識到，這件事情絕對不會這麽簡單結束。他開始複仇了。白禹與黎暮對視一眼，意識到這一點後不約而同皺起眉頭。白禹對於這隱藏深重的往事，他不知道該作何表現才算是對的，因為他已經不知道這場仗打的究竟誰對誰錯了。蕭駁對蜀國的狠，狠的有理有據，而蜀地百姓與戰士的慘則深入人心，無辜至極。他還該……怎麽做？他該，相信誰？“黎伯父，黎暮，你們剛剛說，在等今天，是怎麽一回事？”黎忡繼續指了指白禹手上的書本。“繼續看下去，看完它。”白禹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