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
他真的好不甘心。他與嶽朗,第一次相識十九歲,第二次相見二十一,山上相守十六年互生愛意,別離七年才明白彼此,這麽多的日子疊合起來,再見時卻輸給了一個隻寥寥見過一麵的女人。輸給了對國家的忠誠。二十六年啊……才等到了嶽朗一句我愛你,可隻是才剛開始,卻什麽都已經結束了。 他不甘心。 陳著寬大修長的手掌攬著他的肩膀,很紳士的任他在肩膀上哭濕衣衫,聽著他的哭聲皺緊了眉。 你知道那種感受嗎?就像是一個來自遠方小縣城的士兵,從青澀懵懂一頭青絲的少年到垂暮頭發花白的老年,憑著一腔熱血一輩子風雨無阻地站在邊疆保家衛國,有一天得到命令師部散兵,想著好不容易不用打仗了,回程途中興高采烈地想去繞路看一眼從沒有見過的祖國皇城,卻發現,那裏已掛著別國的旗幟。 守了一輩子的家,那一刻猶如在眼前崩塌成了焦土,連人帶房,統統化成灰燼,叫他如何能不傷心? 舍不得,卻無可奈何啊!顧意說不出任何話,陳著說的對,就給他一刻鍾撒野的時間,讓他哭到沒有力氣再去看一眼焦黑的房屋,已成他國的皇城吧,他隻想有片刻的不清醒,讓他足以撐過這痛苦的不理智。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這一夜,在顧意放肆的哭聲中,楊寧和陳著一直沒有說話,陳著一直摟著他,直到顧意哭得累到睡著。 楊寧將顧意抱上床,他們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沉重,隻有默默離開。 他們的故事從頭到尾他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都是兄弟情同手足,要他們怎能不跟著傷心? 可,能改寫故事的筆不在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手上,字已書在紙上,要他們如何擦去? 也隻能,看著他們在苦海之中沉浮,心不忍之。 人生不過百年,苦海漂泊十年,尋覓因何十年,寂寞空虛十年,痛苦淚流十年,不愛不歡十年,懵懂憧憬十年,守得牽掛十年,得果看透十年,相思成魔十年,孤苦零憾十年。百年,從生到死,從落地到入土,從因到果,悲歡離合終究脫不離情之一字,那是情緒的根本。這條人生路很長也很短,長到千步萬步漫漫長征,快到彈指一瞬塵土落定,可最終又有幾個能魂落九天獲得大徹大悟之因。你問問他們,顧意與嶽朗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小半輩子,可能說出半個因果?因果之所以稱謂因果,是因為它被時間貫穿頭尾,他們身在因果正中,時間正中,又怎麽能看得到頭?怎麽看的到尾? 所以啊……眾人皆是迷途羔羊,百年悟不透一個因果,苦海沉淪,又有誰有能力找到岸,又有誰有能力能抽幹大海?他們隻是一個普通人。人,必經曆苦海,因為牽掛在引線,思念必去尋之。 每個人都一樣。 人有發泄生理心裏才能保持正常,顧意就是太理智了,從不讓負麵情緒有機會溜出來,所以心事總比別人重上幾分,堆著堆著身體就先倒了,他早就需要將所有的傷心發泄出來,用各種不同的方式都好,若不是這三個崽子昨晚上這麽一搞,把顧意弄的感動了撐不住了,恐怕他還是會一直死撐著,直到身體徹底承受不住垮台。 楊寧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四更天了,他打開文苑大門,外麵已經積起積雪,天上漸漸泛起魚肚白,晨霧在空氣中彌散,他的身影和薄霧印在一起讓人有種猶如天下神君下凡的錯覺。外麵很冷,他緊了緊沒有扣好的風紀扣,擋住寒風不斷從脖領間澆灌流失熱度,他呼吸的熱氣出口鼻的一瞬間揮發成了白氣,冰天雪地之中他加緊步子走回和院,當外麵天氣惡劣的時候,家就成了一個特別渴望回去的避風港,對誰也不例外。楊寧一腳一腳踏著白雪向和院方向走著,剛走到自家門口就見昏黃的燭火將房內的景物隱約印照在窗戶上,帶著燭火特有的晃動感,清晰的映照出趴在桌上的人影。黎暮還在等他。於是楊寧輕手輕腳地轉動門栓,以免驚醒他。黎暮趴在一樓大廳的桌上睡著了,耳尖地聽到楊寧開門的聲音,像一隻警戒的老鷹,瞬間張開了眼睛。 “師父。”黎暮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看著他。這小子現在感官非常靈敏,都是平常訓練的結果,他的各項身體素質都在以一種令人訝異的方式向前突飛猛進,讓人除了讚揚與滿意提不起別的詞語,他很努力。楊寧想著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頓覺愛憐,像摸小狗一樣揉了把他的腦袋,語氣輕柔緩和問他,“睡這,冷不冷。” “冷。”黎暮試圖動了動自己的手指,不周山上半段終年飄雪,本來氣溫就很低,加上剛剛的姿勢壓著血液不通暢,現在是又麻又冷。“那你還不點暖爐?”楊寧說著就要起身去點大廳中的大暖爐,卻被黎暮一把攔住腰撈了回來,他一下沒站穩直直被他帶進懷裏,屁股砸凳子上咯的生疼,他連忙調整姿勢坐正,微微側過頭問身後的人,“黎暮?” “暖爐沒用,房子大,暖氣透過來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所以不必點了,師父就很暖。”黎暮將下巴擱在他的肩窩上,兩隻手穿過他的腋下環抱住他的腰身。溫度透過他的身體傳達過來,帶走些微寒氣。“就讓我捂一會兒唄。”楊寧挑眉,作勢威嚇他,“你膽子挺大啊。”好歹也是他師父,這麽個親近法放包子星身上十個膽子也不敢。黎暮笑意盈盈,“因為我怕,下山之後咱們就沒法再靠這麽近了。”怕他們也有一日,走到顧意與嶽朗的境界。不周山上隻有他們幾個人,彼此都熟悉,都親近,每天訓練加插科打諢樂不思蜀。可下山後,他們會涉足真正的戰場,那是真正的人間地獄,屍橫遍野這四個字不是玩笑,戰事緊湊往往沒有半點休息的時間,看師祖回來一趟都來不及多待兩天就知道。自然,以後就沒有閑暇像在山上這般悠閑與親近。他們不會敵對,但為兵為將後,黎暮即使跟著他,有時候副將也會被派去其他駐地打仗,一打就是三年五載直到戰事結束。所以他們會分離,長久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