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楊往事
楊家世代為武將,輔佐魏朝,當時楊寧十歲,第一次進宮見帝,在午門城牆上等待召見的時候,遇到了同樣是十歲的魏臻,楊寧看到他一直坐在城牆上,雙腳懸空岌岌可危。 魏臻小小的臉非常精致,小時候就已是儀表堂堂俊挺非凡,他疑惑的問著眼前的楊寧,“你是誰?” “我叫楊寧,你是?”楊寧一身戎甲,見他坐在這麽危險的地方,眉頭緊皺。“……我叫魏臻。”魏臻沒束發,黑發如同瀑布一般垂順在背後,襯著他精致的臉蛋更加俊挺。楊寧走近他,對他伸出手。知道他是想扶他下來,魏臻愣了一愣,“你是怕我掉下去?”“不是。”楊寧看著他,“我是怕你冷。”魏臻低頭看自己的雙腳,他是偷跑出來的,連襪子也沒穿,現在寒冬臘月的天氣,雙腳被凍的通紅。這個人,好溫柔。這是魏臻的第一個想法。楊寧從暗袖中解下一個香囊樣的東西,那是他爹上次征戰回來萬歲爺給的賞賜,西域的一種砂石熱囊,帶在身上隻要摩擦,就能發熱。魏臻沒下來,楊寧見他也不伸手,便主動拉住他的手,正要把熱囊交至他手中,身後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少將軍,可以覲見了。”楊寧轉過頭看了看老太監,老太監一看到魏臻就要行禮,魏臻在楊寧的背後輕輕將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姿勢,老太監張了張嘴,一聲“殿下”咽回了口,楊寧再回頭的時候,對他揮了揮手,“魏臻,有緣再見。”“我們會有緣的。”魏臻笑著對他招了招手。 這是楊寧與魏臻的第一次見麵。後來,春暖花開,楊寧隨父帥進宮賞花。 又看到了魏臻。 他還坐在老位置上,隻不過,這次,穿了鞋。 魏臻笑著和他打了打招呼,楊寧很高興再見他,走近他的身邊,見魏臻的視線一直沒有移開,他順著他的目光向前方看去,整個皇城的布局盡收眼底。楊寧問,“你總在這看什麽?”魏臻伸出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平湊出一個長方形,對著前方,“你看,皇城就是一個框。”楊寧靠了過去,真的,在他手指形成的方框之中,正正好好將皇城框在其中,飛簷峭壁的房屋,曲折蜿蜒的宮牆,盤龍雄偉的圓柱,所有的一切盡收眼底,像一幅雄偉宏壯的畫。“我……”魏臻的笑容淡淡的,“終究也隻是畫裏的人。” 一輩子,都像金絲鳥困在籠中,他則被困在這幅畫中。楊寧想他一個與自己同大的孩子能出現在午門,非達官顯貴之子,便是宮中大官的侍從,可如果直問他的身份,又顯得居高臨下有些瞧不起人的意味了,於是楊寧隻有沉默。再後來第三次見,是隔了一年的同一日。春暖花開,一樣是花開的季節。魏臻依舊坐在老位置,楊寧走近他,俊朗的臉上兩個黑黝黝的眼睛印著太陽的光輝,“你知道嗎?京城裏,沒有桃花。”去年他與父帥賞花,走遍禦花園的每個角落,卻沒有發現一棵桃花樹,明明,這種花在百姓中非常常見,一到三四月滿大街都是,禦花園裏到處都是奇花異草,可就是沒有桃花,可能就是因為常見,所以普通的花種反而沒有。楊寧從背後遞給他一段開的嬌豔的桃枝,“所以,魏臻,你不是在畫裏。”那一日魏臻給他看的框裏,全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是磚土砌成的牆壁,就算雕琢再美,也是冰冷的。畫是死的,花是活的,死的東西承載不了生的活力。魏臻,你忘了,你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十六殿下!”一個老奴慌慌張張的跑來,跪在魏臻身前,“皇上到處找您!”“嗯”魏臻點點頭,“我……”他想著回頭,想對楊寧說的話卻一字停頓在喉間,因為……楊寧跪在了他的身前。楊寧單膝跪下,低頭行了個標準的覲見禮,“臣罪該萬死,冒犯殿下!”那一刻,魏臻失去了一個朋友,仿佛上天注定般,得到了一個良將。楊寧再也沒有開口叫過他魏臻二字。再後來,兩個人都長大了,楊寧十五歲得旨隨父出征,魏臻開衙建府,封號胤賢王,參與朝政,踏入政權紛爭。楊寧正在城門口整合兵力,這一戰是對戰常年擾亂邊界的若羌,城牆上姑娘們的手絹如同落雨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眼已經張開,豐神俊美,劍眉星目顧盼生輝,如同桃花形狀的雙眸隻是餘光瞟到旁人,都會讓人錯意多情,少年紅袍銀甲怒馬衣鮮,手持長槍英姿勃發,處處透著張揚與熱血燃燒的傲氣,魏臻在城牆上看著他,現在的他鋒芒畢露,像一杆剛出鞘的利刃,光芒四射,他已經不是小時候那隻蓄勢待發的獵豹了,他長大了。太陽就算躲在烏雲後,依舊是太陽,從來就沒有誰能壓住太陽的光芒。“寧兒,來。”楊父看著自己的兒子苦惱的拂開掛在鎧甲肩膀上的手絹,對他招了招手。楊寧策馬至帥旗邊上,“父帥。”楊父語重心長,“這是你的第一仗,你連妻兒子女都還沒有,萬一死了,怕不怕?”楊寧挑唇一笑,轉過身對著身後的萬千士兵舉起手,所有與親人送別的士兵統統屏息安靜,時間仿若凝結,楊寧朗聲道,“父帥問我,怕不怕死,你們是我楊寧教出來的兵,你們來告訴他,我怕不怕?”身後的士兵整齊的喊道,“男兒當死於遍野,以馬革裹屍葬爾!”楊寧轉過視線,朗目之中透著燃燒的熱血與光輝,“爹,這是我的兵,這是我教他們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這樣的回答,夠不夠。”楊父心中撼動,他楊廣教出了一個好兒子!他讚賞的拍了拍兒子的背,“全軍,啟程!”城門大開,大軍開始流動,門口送信的百姓依依不舍開始哭泣,到處都是撼動人心的道別聲,楊寧甚至可以聽見新婚夫婦懷中的嬰兒在歡笑。一反常態的,歡笑。因為他並不知曉,他的父親要跟著他去怎樣的一個地方。這,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別,就算僥幸能活著回來,征戰常常一打就是好幾年,再回來時,可能已是父不識子,子不認父的模樣。比起沙場殘酷的拚命廝殺,楊寧想,這才是一個兵最難抵擋的傷痛。柔情的刀子總比剛硬的兵刃要傷人的多。魏臻站在城牆上看著楊寧的背影越來越遠,他握緊拳頭,他們正踏在各自人生的分歧點上,楊寧若歸來,便是一方帥將,他若成功,待他歸來,便是一方帝王!他們的前方,都是一條不好走的荊棘之路。每一步,都要用命去賭。隻要出了腳下的城門,便是天各一方,他們,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魏臻想著,隨著大軍的流動方向在城牆上飛快的跑著,一步一步,接近最前方領頭的少年將領,他還有話沒對楊寧說,當日他給他斷枝的回應!就要踏出城門的時候,楊寧的眼前落了一枝桃花枝,楊寧心下一驚向上抬起頭。魏臻正站在城牆上,氣喘籲籲的對著他喊道,“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楊寧,給本王活著回來!”楊寧笑了笑,沒有回答,隻是沉默的牽起馬韁,帶領著大軍繼續前行。每一步,都沒有回頭。午時的太陽明媚刺眼,直到他的身影走到目光所
能觸及的地平線盡頭,魏臻一直看著他,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直麵的交流,那些小時候相處的點點滴滴,在彼此心中,仿佛都成了秘密,魏臻不信,他與楊寧稱不上朋友二字。魏臻一直看著他,直到最後,魏臻看見他舉起手上的桃枝,揮了揮手。魏臻,有緣再見。這是初見的時候,楊寧同樣揮著手對他說過的話,當時的自己,是這麽回答的。我們會有緣的。魏臻看著他的身影落在太陽的金輝之中消失不見。再見了我唯一的朋友,我曾經,小小的太陽。自此,你征戰四方,我戍衛家國月光。“我們,會再見的。”少時的魏臻對著楊寧的背影發誓,他們會是一對曠世難得的君臣。三年之後,魏對若羌的戰爭大勝,魏軍凱旋歸來。消息隨著太監的腳步一層層傳遍整個宮中,驚落了初春開的嬌嫩的花朵,驚飛了停在金鑾殿屋簷上的鳥雀。一身紅袍銀甲的少將跪在殿前,來不及換下身上滿是血汙的戰袍,他的目光汲汲營營,透著如同天上星辰的光亮,“當日你對我說,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今日我也回你一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金鑾殿上,從代表至高無上的玉座前看去,魏臻又見到了楊寧。“朕封你為殿前司統帥大將軍,掌管全國兵馬,楊卿,平身。”楊寧起身,二人的視線在金鑾殿的紅毯之間相逢。魏臻也看著他。楊寧,朕的江山,由你而起,便有你一半的名字。空氣,靜謐的與斜射而下的光束融合,細微的塵埃在陽光下飛舞。雖然他們,最終還是成了一副畫,一對活在紙上的人。卻也不再是一副畫。他們跳出了框。一次相逢,是巧合。二次,是緣分。三次,是命中注定。楊寧清醒以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一更了,夜晚的涼風吹在他的身上,衣衫上落了一身的桃花瓣,又夢到了往事。那些避也避不開的畫麵,想忘也忘不掉的人。他抬頭看著漫天的桃花,在月色下猶如一團粉色的霧氣。魏臻,桃花已經開了一百八十二次,而你,又在哪裏?楊寧回去的時候見黎暮的房間燈還亮著,於是敲了敲門,門沒鎖,手剛放上去就開了,他推門,見黎暮一個人呆坐在窗前。“抱歉,我忘了送飯來了,餓了吧?”現在黎暮是個傷患,他沒法上下樓,晚上一般都得靠他推下樓,他這次一喝酒醉的不省人事,完全忘了家裏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崽子。黎暮迎著月光的麵容微微抿了抿唇。楊寧走近他,看見他的眼眶還紅著,連忙牽起一笑,“我沒看錯吧,你一個大男人躲屋子裏吧嗒吧嗒掉金豆子,什麽事讓你黎大學士這麽傷心?”黎暮還是沒說話。楊寧見他這是在生氣,自己這麽晚回來餓了他一晚上能不生氣麽?他一向不怎麽會哄人,於是歎了口氣,“黎暮,你把眼睛閉上。”黎暮總算抬頭看向他了,目光中充滿疑惑。“閉上。”楊寧對他眨了眨眼睛。黎暮現在一看到他的臉心裏就很痛,比起睜著,他是需要閉著,於是他依言閉眼。鼻間傳來一陣清香。“好了。”楊寧道。黎暮張開眼睛,眼前,一段桃枝上嬌豔欲滴的桃花點綴著朵朵花朵。“今天,桃花開了,你看這一隻多像你。”楊寧笑笑,指了指眾多桃紅花朵之中一朵潔白當中帶黃的花朵道,“這朵白的,看上去和梨花一模一樣。”黎暮,梨子,梨花有個梨字也算搭邊吧?他真不會哄人,能想到的招數也就這麽點,要再哄不好那就真完蛋了,他沒準備第二手準備。當初小時候的魏
臻他也是這麽哄好的。黎暮凝視著那段桃枝上白白的花朵,在一群粉嫩的桃色下顯得尤其突出。楊寧,是知道他出不去,所以,把外麵的景致帶了回來。他的心裏還是有他的。隻是,那不夠。他要的不是這樣的感情。楊寧像揉小狗一樣的揉了揉他的腦袋。“別哭了,再忍忍,馬上就能跑出去了。”他以為自己是被悶哭的,可他不知道,他越是對自己這麽溫柔,他的心就更加揪疼。他總是把他當成一個孩子,當成一個弟子。除此之外,再無別他。可就這麽吊兒郎當,微不足道的溫柔,卻總能將他一擊擊潰。黎暮想起那一日夜晚,楊寧伸手摸了摸他的右眼皮,黎暮記得他指尖的熱度在皮膚上輕柔的劃過,對他說,我要你看著,看到底,無論勝敗,無論生死,那都是將的宿命,你,真的準備好了嗎?當時的自己什麽畫麵及理想都沒有看到,唯獨看到的,隻有楊寧。黎暮,你試著問問自己,能把眼睛從他身上移開嗎?如果不能,那像他說的那樣,好好看著,不逃避,不放棄,看到底,如果他是你的宿命,那就看到底,無論勝敗,無論生死。黎暮捫心自問著,卻沒發現,他已經一把握住了楊寧的手腕。楊寧剛要回身被他一抓看向他,“怎麽?”黎暮強撐著站起來,下盤還是不足以支撐身體重量,很快就往前跌去。正跌入他的懷中。正中他下懷。 楊寧很溫柔的環抱著他,“你要拿什麽?你說就行了,我來。”他隻是純粹的以為他要站起來拿東西。青草香氣,一如黎暮記憶裏的味道。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兩個人之間最近的距離,近到心髒和心髒之間隻隔著皮膚。千辛萬苦才走到這一步。如今,他好不容易才能離他這麽近,好不容易才能叫他一聲師父,如果讓他知道自己肮髒的心思,他會有多震驚?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存有愛意。如果知道自己這麽看他,他會有多嫌惡?他還會讓自己離他這麽近嗎?還會讓他開口叫他師父嗎?還會用這麽平常的口氣和他說話嗎?他不敢想,他不敢去嚐試,因為楊寧對他來說太珍貴,所以他承擔不起失去的風險。他不能親手毀了這份時間修成的成果,不能毀了他們。黎暮環緊他的腰身,緊緊的將他摟進懷裏,他放不開他,也不想鬆手,這是他二十年最美的夢!如今就在自己懷中,他怎麽舍得放手?!承認吧,黎暮,你已經離不開他了。那麽,就別再掙紮了。既然沒有希望,那就這麽,讓他抱一下,他就乖乖的踏回線後,重新做回他的弟子,然後將他偷偷放回心裏,永遠關上門,藏著,默默想著。可好?黎暮埋在他頸間的臉再抬起,已是一番清明,他努力牽起臉頰,清淺笑了笑,“下次師父別這麽晚回來了,我擔心。”“嗯。”楊寧見他總算恢複正常神色,將他扶到床邊坐下。“早點睡。”“嗯。”黎暮很累,要強裝笑臉耗費了他的所有心思,門關後,他如釋重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多麽的想對楊寧說,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可是,那不行。說出口以後,他們,還會是什麽?還會剩下什麽?什麽都不會在是。我一定會活下來的,到時候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對這事就這麽執著?很執著。 忽然間,風動,梅落。你說什麽?我說,天黑有狼,兔崽子趕緊歸巢!這是他無數次想起的夜晚。如果能更早一步的認識他。如果能和魏王生在一個朝代。如果……為什麽,他最先遇到的,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