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開封流言
「父親,此去相州,路上會否太平?聖上真的會如此輕易地放過您?」在相府內院書房中,趙承煦擔心地問道。
「確實未必太平」,趙普閉目思索道。趙光義罷免自己,在趙普的意料之中。但趙普沒有想到的是,趙光義仍然對他委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使相榮銜、兼判相州事的地方實權,這姿態,未免有些過了。趙普深知趙光義絕非一個氣量寬宏的人,相反,他陰鷙、冷酷,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他越是表現得大度,就越是詭異。
其實,趙光義任不任命趙普兼判相州,對趙普而言,都無關緊要,趙普早已確立對相州的絕對控制,就是怕萬一有失勢、致仕的一天,在返鄉后,如果無所憑恃,難免會被政敵暗害。未雨綢繆,在掌權期間,趙普早已完成了對相州的布局,不僅州府上下官吏皆是親信,鄉里之間,也全是趙氏家族的勢力。相州,已然被趙普編織為一張錯綜複雜的關係網,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是他的退身之地。現在的難處是,如何平安返回相州,只要回到相州,就安全了。
「相爺,屬下一定拼盡全力,保趙府上下平安抵達相州」,立於一旁的相府首席劍客、趙普的心腹趙信沉聲道。
「嗯」,趙普感激地看了這位忠誠的親信一眼,繼續說道:「老夫要的是從容返鄉,而非落魄逃難,趙光義,別怪老夫離京前,還要再擺你一道,實在是你狐狸尾巴露得太明顯了」。
「父親,您有對策了?」趙承煦喜道。
趙普略點了一下頭,然後對趙信吩咐道:「老夫希望在一天時間內,聽到開封流言四起,能辦到嗎?」
「能」,趙信沉聲道,「什麼流言?」
「斧聲燭影」。
「諾」。
趙信剛要退出書房,即聽見趙普又道:「慢,與此同時,再散布另一則消息:趙德芳殿下在開封郊外,被不明身份的刺客殺死,屍沉汴河」。
「諾」,趙信雖然有些不明所以,怎麼又扯到趙德芳那去了?但他從來不多問,因為他知道趙普從不做無益之事,略一施禮,便退下,安排散布消息的事情去了。
「父親,散布『斧聲燭影』的流言,孩兒明白,是讓皇帝焦頭爛額地應對皇位危機,從而無心從容布局截殺我們,但為何還要再編造一個德芳殿下的訃聞呢?」趙承煦不解道。
趙普微微笑道:「『斧聲燭影』固然是一劑猛葯,但還要些藥引子,趙德芳便是這副藥引子。」
趙承煦略一思索道「您的意思是,『斧聲燭影』多少只是捕風捉影,無從證實,而德芳殿下被殺死,雖然也沒有證據,但其人卻確確實實不在開封了,開封或多或少都風聞了新鄭門發生的衝突,如此一來,由不得人們不信是趙光義下了黑手,否則先皇與德芳殿下怎麼會先後暴斃,時間上還如此緊湊?」
「我兒長進了」,趙普欣慰道,「不過,除了坐實趙光義弒兄篡位的罪名外,為父,還有別樣三重考慮」。
「請父親賜示」。
「其一,是為了保護皇長子德昭,趙光義已經背上謀害德芳的嫌疑,他對德昭殿下,就不得不有所顧忌,絕不敢再又謀害一個親侄子;其二,為父相信德芳不是一個平庸的人,先皇屢屢誇獎他,認為其『英果似朕』,確有其原因。散布德芳的死訊,有利於他隱藏身份,不至於處處被有心人懷疑,終有一天,他會以別樣的身份,重新與趙光義周旋,我預料他們叔侄倆必然會是不死不休的格局;其三,宣布德芳已死,也就絕了他的繼統可能,先皇諸子中,就只有德昭殿下有皇位繼承的合法性」。
「父親確實是深謀遠慮,只是孩兒有一事不明,既然先皇屬意德芳殿下,德芳殿下又確有才具,為何父親偏要壓制他,處處為皇長子德昭爭取呢?難道,僅僅是為了一個嫡長子的大義嗎?」
「所謂『嫡長子繼承』,只是一個禮制上的制高點而已,為父不是什麼學究、腐儒,又豈會汲汲於一個名分。那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為父之所以始終堅決反對先帝立德芳為皇儲,恰恰在於他太精明、幹練了,老夫已經輔佐過一代創業之君,不希望他的繼任者仍然如先帝般英明神武,否則,相權將永遠被壓制於皇權之下,老夫又豈能真的口銜宇宙、手握乾坤呢?」
「孩兒明白了」。
「何況,既然老夫已經反對了,就必須反對到底,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所謂的名臣氣節,老夫不能因皇帝的喜好、堅持,而放棄自己的立場,否則,會被指責為『朝三暮四』,從而失去領袖百僚的權威。煦兒,你要記住,宰相的權威,絕不來源於它是君主的第一輔佐,事事請旨於君主,然後忠實地執行,相反,宰相的權威的真正來源,在於它是士大夫的總代表,它對於皇權的任何逾越,都要毫不猶豫的抵抗,唯有如此,百官才會尊重你,甚至於皇權本身,才會正視你」。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趙承煦肅然道。
「另一方面,老夫既然嚴詞反對過,誰能保證他趙德芳心中就沒有絲毫怨懟,世上的事皆是如此——要麼不做,要麼做絕」,說道最後一句,趙普暗嘆一聲,恐怕趙光義對自己,也是存有此種心思吧,如何與趙光義和解,並重返權力中樞,確實很難啊,他不由想起了那方金匱,那也是一副猛葯,可是它又需要哪些藥引子呢,自己還得好好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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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們現在怎麼走?」在陳留郊外數十里處,種師成等詢問道。
「我們可以走陸路,經徐州,然後南下楚、揚二州,抵達吳越;也可以走水路,順汴河而下,只至淮水,然後經江寧府,亦可抵達吳越」,莫管家建議道。
「莫叔說得是,目前最好的路線就是這兩條,孤以為我們不妨舍陸路而取水路,取道汴、淮兩河」,趙德芳道,「陸路,必經徐州,徐州刺史李謙乃孤舊交,且手中握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勁旅,開封方面肯定會重點攔截陸路,防止我請援於他,所以擇水路南下,應該說來更為可取」。
眾人皆以為是。
「殿下,我們為何非得去吳越呢?」種師成不解道,「我們何不潛往貴州,您好歹兼著貴州防禦使的職事,若以貴州為據點,揭露趙光義的弒君惡行,然後振臂一呼,討伐逆賊,天下忠義之士,未必不紛紛影從」。
「所謂『貴州防禦使』的頭銜,只是皇子例行的遙領而已,貴州一眾官兵,誰會真認孤這個『防禦使』」,趙德芳苦笑道。
「那我們還可以從水路抵達淮水、避開趙光義的追殺后,再從南邊陸路折回徐州,請李使君在徐州誓師討伐趙光義」,種師成堅持道,他希望藉助徐州刺史李謙的禁軍,發動對趙光義的討逆戰爭。
趙德芳默默搖頭道:「李謙不過三千甲士,我們在徐州舉義后,天下州縣,能有多少附從討逆,亦難以預料,畢竟梁唐晉漢周五代皆是軍閥為之,後晉節度使安重榮不是有句廣為流傳的名言嘛——『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爾』。其實,大宋亦不例外,趙光義仍然只是這種五代軍閥傳統的延續而已,天下人早已習慣於這種鼎革,哪會僅僅為了正統、正義的名號,而追隨我們。所以,我們若真以徐州一州之地、三千兵馬,對抗趙光義的大軍,很可能是以卵擊石」。
「殿下,當年越王勾踐亦是以三千甲士,滅亡了春秋霸主吳國,可見有志者事竟成,殿下何不一試,真若兵敗,我們再赴江南便是」,種師成不放棄地勸諫著。
「越王勾踐大志得成,不在於三千甲士,而在於兩個字——隱忍,若非十年卧薪嘗膽的隱忍,區區三千越甲,又豈能亡吳」,趙德芳頓了頓,又道,「師成,孤絕非畏首畏尾之人,以堂堂之師討逆滅賊,固所願耳。只是若興兵戈,苦的,最終還是中原百姓,父皇一再偃武修文,相信他的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大宋再起兵戈。所以,我們現在需要的,是隱忍。相信孤,終有一天,我會讓逆賊授首,為父皇討回公道的」。
「師成,殿下所言極是,我們最好還是隱忍一下,再好好想辦法吧。如今,天下間,惟北漢、吳越兩國,尚獨立於大宋,南下吳越,一方面可以避開趙光義的重重追剿,暫避其鋒芒,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以吳越國為據點,緩緩地收攏忠誠於先皇的力量,聚眾力待機而動,功夫不負有心人,會有機會的」,莫管家也開解道。
「殿下、莫叔,是我太心急了,那我們赴汴河,取水道南下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