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隧道
枕頭大戰了大半小時,眾人都有些筋疲力竭,有些鋪好了床的迫不及待的躺下,海底隧道的燈光適時調暗了一點,再暗了一點,最後只剩頭頂水族箱中的幽幽藍光。
沒一會兒,隧道里響起了輕微的鼾聲,此起彼伏。
蘇千秋躺在司南和楚涵之間,睡意全無。耳邊傳來少年們的鼻息,清清淺淺,卻不知道撩動了誰的心弦。
她睜大了眼睛,頭頂上一條富態滿滿的鷂魚大搖大擺晃悠著,隨後幾隻海龜緩緩掠過,投下數個巨大無朋的陰影,後面追逐著幾十條色彩艷麗的小丑魚,海底隧道里如此熱鬧,可隔著一層透明玻璃的人類,只能憑藉想象,在一片寂靜中勾勒海洋中的斑瀾生活。
「嗡」,一陣震動,枕頭邊的手機屏幕亮起。
拿來一看,是司南。
蘇千秋有點意外。
若說這整整一天都看不到司南的不安和忐忑,那也太自欺欺人。青梅竹馬了這麼多年,司南眉頭皺皺,她就能從空氣里嗅出他想幹什麼。
習慣了司南的溫柔,現在這般如喪家之犬垂頭喪氣的司南,並非她所願。
她忽然覺得心口微疼。
「幹嘛還不睡?」司南在簡訊里寫道。
短短的幾個字,卻是一場小心翼翼,斟酌許久的破冰之旅。
再這般與她隔著萬水千山,司南怕自己要瘋掉。
蘇千秋側眼去看,司南不知道什麼時候拉了被子蓋過頭,整個人蜷縮在白色被單之下,裡面藏掖著少年的惴惴不安。
「你不也沒睡,管我呢。」
用的是平常得不能更平常的語氣。
那邊靜了好一會兒,被子縫隙里泄出幾屢手機的微光,而後傳來一條新信息:「對不起。」
蘇千秋捧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而後長吁了一口氣。
可是自演講比賽以來胸口縈繞的那口污濁之氣依然揮之不去。
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鍵了幾個字,又反覆的刪除掉。手機被攥了半天,溫度高得像是一塊悶悶燃燒的木炭。
想了半天,得不出結論,索性把手機塞回枕頭底下,也學著司南用被子蒙了頭,彷彿這般便能如鴕鳥一樣逃避一切。
只是輾轉反側一輪,腦海中似有星星之火燎原,愈發的睡不著。
水族館里的夜宿,全然陌生的環境,讓人很不習慣。
水箱的過濾系統低低作響,耳邊不時傳來氣泡破裂的聲音,像是夢的聒噪,又像是一片寂靜里的喧囂。
從床的一頭滾去另一頭,腦海中像有人在撩動琴弦,又像有人在淺吟低唱,蘇千秋遊走在夜的邊緣,半夢半醒,最後又被拉回了現實。她睜開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滿眼都是海底隧道藍熒熒的人造海水。
當下又迷濛了幾分,清醒了幾分,幾乎要分不清哪裡是現世,哪裡又是虛構的世界。
索性揉了揉眼睛爬起來。在不正確的鐘點起床,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頹然無力的狀態,她腳步虛浮的四處晃蕩,帶著沉沉的心事和滿臉的睡意,不知不覺踱到白鯨館。
白鯨區是一道巨大垂直的玻璃幕牆,幾隻通體灰白的龐然大物在其中來回遊走,動作緩慢而遲疑。
深夜的白鯨館遊客全無,空調來得無比猛烈,冷風一吹,手臂上立馬爬上一層雞皮疙瘩。蘇千秋雙手環抱胸前,企圖以一臂之力抵禦夏日深夜裡洶湧而來的人造寒氣。她選了正對水族箱的位置靠著牆坐下,面前是一片無限接近透明的蔚藍。
海洋中的龐然大物被禁錮在小小的玻璃箱中任人賞玩,不復往日驕傲,反而有幾分落寞。從這頭到那頭,不過幾十米的距離,這些本該縱情自然的生物憋屈的觸壁再折返,不斷做著枯燥的循環往複運動。
本應與日月星辰相伴的物種,在人類出現以後,就這麼身不由己的被圈養起來。蘇千秋覺得它們很可憐。
只是它們被囚在一方透明的玻璃盒子里,而人類自己,往往作繭自縛在世俗繁務里,其實也是換種方式可憐而已。
愈想腦海中就愈加混沌,冷不防一件外套從天而降。
這個夏夜的失眠者,不僅只有她一個。
司南半跪下來,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又緊了緊領口。動作熟稔而自然,像是日復一日中最耳熟能詳的一幕。
而後又在她身邊並排坐下。
發出去的簡訊久久未得迴音,身邊的床位空了許久也不見回來,他焦灼的跑遍海洋館找人,最後在這裡看見了縮在牆角的她。
她將自己藏匿在巨大的陰影里,就這麼落寞的看著水族箱里同樣落寞的白鯨。
此刻的她柔弱得惹人憐惜。
司南聽見自己的胸腔深處發出金石的鳴響,那般悠遠綿長。
少年又一次的怦然心動。
她的堅強也好,妥協也好,雲淡風輕也好,若即若離也好,她的秀眉微蹙,她的嫣然一笑,她的一舉一顰,都是投影在他波心的一片雲彩,他的喜怒哀樂皆因她起,皆因她滅。
此刻,司南只是坐在她的身邊,寂然無語。這悄無聲息的當下,像極了幼年時期那一個又一個的周末午後,玩累的兩人總是躲到大書櫃背後,在那個隱秘又滿斥著安全感的角落,肩頸相觸,彼此偎依。
熟悉的少年,親近的氣息,恍惚間宛如午夜夢回,不知不覺間,蘇千秋輕輕拽著司南的衣角,安然墜入童年故夢。
在那場翩然舊夢裡,他們互相偎依著擠在一塊,兩小無猜,親密無間。所有長大后的憂慮繁思,都在那陽光充沛的夢境里雲銷雨霽。
司南只覺身邊少女的呼吸聲漸漸平穩,最後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不自覺的垂了下來,靠在他肩上。
司南動也不敢動,也不想動,只是僵硬的保持著原本的動作,心甘情願的做她的人肉靠枕。
他側頭去看,她捲曲的睫毛在水族箱微光的映襯裡輕顫,撓得他一片心猿意馬,終於沒按捺住,低頭在她光潔的額角落下一個輕輕的吻。蜻蜓點水似的一碰,又馬上離開,帶幾分做賊心虛的青澀。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