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正當午歇時候,黑娃剛剛迷糊就被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聽見衛兵和一個陌生人在爭執不休,衛兵咬住營長正在休息決不許干擾;來人自稱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種皇親國戚倚老賣老的口氣說:「當了營長難道就不認他五舅了嗎?我跑幾十里路尋他,還得等他睡醒來?他架子再大官職再高還給他舅耍品嗎?甭忘了他小時候偷刨我的紅苕給我撕著耳朵……」衛兵仍然不鬆口不放行,說即就是營長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時間進去。黑娃聽著那聲音有點耳熟,卻決不是什麼五舅八舅,舅家門族裡的五舅是個傻子,長到十三四歲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是多年不見的韓裁縫,穿一件粗布藍色夾襖,頭上戴一頂被雨淋得變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臉鬍鬚蕪蕪雜雜留得老長,嘴裡濺著唾沫星子和衛兵爭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時候的劣跡來。黑娃走到門口隔著竹簾喊:「五舅你進來。」
韓裁縫仍然嘎聲嘎氣地嘟囔著走進黑娃的門,全部表演顯然都是給衛兵看的。他進門以後更加放大喉嚨責怪起來:「我說你崽娃子真箇當了官不認五舅這窮老漢了嗎?」黑娃笑笑說:「行咧行咧,快坐下韓裁縫。你下回再來該給我當老太爺了!」韓裁縫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問:「多年不見,你這一臉毛長得夠我五舅的資格。弄啥哩?還當裁縫?在哪達做活?」韓裁縫說:「改不了行羅!在山裡混一碗飯吃。」黑娃根本信不過:「山裡有幾個人能請得起你扎衣裳?你哄鬼去吧!」韓裁縫說:「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過我不是掙山裡人的錢,我是給我的弟兄縫補衣服。」黑娃說:「我明白了,你從來就不是個裁縫。敢問你……」韓裁縫搶白說:「黑娃,你甭這麼斯斯文文說話。我是秦嶺游擊大隊政委。那年農協垮了,我就進山了。兆鵬三顧茅廬,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說:「我在白鹿鎮見你頭一面,就覺得你是個神秘人兒。你說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緊事。」韓裁縫直言直語說:「借路。」於是倆人便達成一種默契捏就一個活碼兒,在從明天起數的未來五天里,游擊隊將通過古關峪口轉移到北邊。韓裁縫說:「我這回走了,再見你時,我肯定不必再給你裝五舅了。等著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說:「兆鵬走的時候也說的是這話。」
韓裁縫走後的第三天後晌,一個頭上纏著藍布帕子,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穿著麻鞋的山民又糾纏著衛兵要親見鹿營長。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著韓裁縫路過的消息,以為此人帶來了韓裁縫新的指令,於是就親自接見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來,這是在山寨里追查謀殺大拇指芒兒大哥兇手時逃走的陳舍娃。陳舍娃一進門就開口喊:「鹿營長,你還認得兄弟不?」黑娃說:「認得認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後來跑毬到哪裡去了?」陳舍娃瞧瞧門口壓低聲音說:「游擊隊。」黑娃幾乎完全斷定他帶來了韓裁縫的口訊,差點問出「韓裁縫派你來的嗎」的話來。未等到他開口,陳舍娃迫不及待地諂媚說:「鹿營長,你立功領賞的機會我給你送來咧!」黑娃問:「啥事?你說清白。」陳舍娃又扭頭瞧瞧門口:「明黑間游擊隊從古關峪口路過,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還不吃嗎?你收拾了游擊隊還不陞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氣,嚇得心直往下沉,悶了半天才問:「你怎麼知道?」陳舍娃得意地說:「我偷聽見的。我一聽到就想著把這塊肥肉送給你吃。兄弟在山上頂佩服你的為人,我投了游擊隊就後悔了,總想再投你又沒個機會,這回我是掮著個大貢品投你來咧!」說罷嘿嘿嘿笑起來。黑娃漸漸緩過氣來:「噢呀,我聽明白了,你是叛了游擊隊投我來咧呀兄弟!你給我透露了個好消息,送來個大禮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對旁人說這話,小心旁人搶了機會咥了大禮糕!」陳舍娃得意而又得寵地撇撇嘴角:「你放一萬個心。」黑娃一生經歷了多少生死危險,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內心驚慌。他要穩住了這個危險分子,然後設法進一步把他誘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給我送了這麼大的禮糕,我該給你回送啥禮呢?說吧敞開說,你想要啥哩?官還是錢?」陳舍娃羞澀地笑笑,咳嗽一聲壯了壯勇氣:「兄弟跟你在山上是個毛毛土匪,投了游擊隊還是個小毛卒兒,盡聽人指撥,像人不像人的傢伙都來訓斥咱。這回你隨便給兄弟戴頂官帽,讓兄弟在人前也能說幾句話,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說:「呃!要封就封個大官,抖起威風來才有個抖頭兒!等咱們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來,嚇大伙兒一跳,還愁沒官當?現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這兒睡覺,等你睡醒來,就有好運氣等著了。」
等到夜裡,黑娃把陳舍娃交給兩個團丁,明說是要踏察一下游擊隊轉移的具體路線,暗裡給衛兵交待說:「快把這瘟神送走,送得越遠越好。」陳舍娃的好夢還沒做完,就給兩個團丁處死了。
韓裁縫故技重演,於黎明時分又和衛兵糾纏不休。黑娃拍著衣服走到門口調侃起來:「五舅,你又來要錢抓藥嗎?你到底是抓藥還是抓『泡兒』?還是夜個黑間把錢孝順給軲轆子客啦?」韓裁縫大聲嘟囔著走過來:「黑娃,你咋能這樣跟你舅說話?嗯?你舅再窮還是你舅……」韓裁縫進門以後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丟了一隻公雞。」
「你怎麼不小心呢?」
「問題複雜了!原先說的事得變。」
「你的公雞我逮住了,已經宰了咥了。」
「噢呀好!」
韓裁縫頓時鬆了一口氣,向黑娃說起陳舍娃叛逃的事。陳舍娃槍法好,毛病也多,最要命的是亂搞女人敗壞游擊隊聲譽,屢受處分。韓裁縫說:「我估計他會投奔你來。虧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裡就麻達咧!」黑娃說:「我可沒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雞給宰了!」韓裁縫說:「要是沒有啥影響,咱們還按原計劃行事。」黑娃說:「事不宜遲。」韓裁縫出門時又嘟囔起來:「舅跟你要倆錢,比毬上割筋還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餓死也不尋你了。」黑娃冷笑著調侃:「我開個銀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煙耍軲轆兒,你不來我燒香哩!」
一切都設計得準確無誤。這天夜裡,哨兵報告發現游擊隊,黑娃問:「是不是進攻?」哨兵說:「看樣子像是路過。」黑娃當即命令:「用炮轟!」熱烈的大炮的轟鳴無異於禮炮。黑娃當即馳馬稟告團長,不料一營長白孝文和二營長焦振國聞聽炮聲之後已趕到團部,立即報告了開炮的原因,而且極力鼓動團長調一營二營步兵去追擊。張團長喪氣地說:「長八條腿也攆不上了!」
大約過了十來天,在保安團最高的軍務會議上,張團長傳達了省上關於全面徹底剿滅共匪的緊急軍事命令,縣保安團要由守城轉入大進攻。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親自到會動員:全國已經開始了對共匪的總體戰,三個重點進攻區,本省就佔一個,而且是共匪的司令部。本縣保安團要進山剿滅游擊隊,還要加緊清除各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組織,白鹿原仍是重點窩子。岳維山最後說:「現在到了徹底剿滅共匪的時候了,諸位為黨國立功的時候到了。」
當動員會進行到尾聲的時候,白孝文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鹿營長,我聽說有個共匪游擊分子投奔你來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滿不在乎地說:「我把他給崩咧!」白孝文說:「你該問問清楚。他來投你,肯定肚裡裝著情報。」黑娃輕淡地笑笑:「咋能不問呢?這貨是亂摸女人給游擊隊處治后逃來的。一問三不知,是個廢物。我還擔心他是游擊隊放出來的誘餌哩!」白孝文仍不甘罷休:「按咱們各營的職責,這事該著我管。」黑娃笑著:「那好,下回再有投來的游擊隊分子,就交你發落,我倒省了事!」張團長說:「事情的職責弄清就行了。」岳維山說:「非常時期,大家務必精誠團結,齊心剿共。」
按照各營原先的職責,結合新的剿共任務,張團長重新調整了兵力部署,二營被抽調出來進山剿滅秦嶺里的游擊隊,再由一營白孝文的屬下抽出一個排,加強到二營,交焦振國指揮,組成一個加強營;一營再招募一排團丁補充齊全,不僅要守護縣府安全,而且要主動出擊配合各個聯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組織;只有三營黑娃沒有太大變動,仍然堅守古關峪口,以防止游擊隊偷襲縣城,因為大炮暫時派不上用場……
黑娃仍然堅持已經形成規律的生活習慣,清早起來,先舞劍,后練太極軟功,然後誦讀。好久沒有領教朱先生了,在二營長焦振國領著團丁進山以後,黑娃於傍晚時分騎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馬拴在書院門外的樹上,走進門去。看見朱先生坐在庭院當中,背向大門,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顆雪白銀亮的腦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後坐下來。朱先生把倚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來,笑著問:「你還有閑心到這兒來?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來殺豬逮貓哩嗎?」黑娃聽不懂解不開就隨口支應說:「我還是原馬原鞍原樣未變喀!」朱先生又說:「你怎麼就能輕鬆呢?不看看這回這風颳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陣兒,才解開了朱先生的話,先生把政府對共產黨的全面進攻稱為刮大風,「一家老少忙活起來」隱喻上自蔣介石下至地方聯保大小官員都動員起來,「殺豬逮貓」則清楚不過是指共產黨的兩位領袖朱德和毛澤東了。黑娃驚奇地問:「先生足不出院,對時局怎麼知曉?」朱先生說:「風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發生過一件不尋常的事。也是一個夕陽慘淡的傍晚,國民黨滋水縣縣黨部書記岳維山由白孝文陪引著登門造訪朱先生。岳維山對朱先生克服包括經費在內的種種困難表示欽佩,一再說明自己是剛剛得知編印縣誌發生了經費問題,以彌補過失的口吻問:「先生,你說還得多少錢?」白孝文接著說:「岳書記也是文墨人,很關心縣誌編印的事,只是黨務太忙。昨日一聽說經費困難,今日就來解決問題。姑父你敞開說吧,岳書記一句話,啥問題都解決了。」朱先生說:「不過是買一兩枝槍的錢。」岳維山說:「明日就給你送來。」朱先生笑笑說:「不用了。我賣了書院的兩棵柏樹,石印款交齊了。還是留下錢買槍吧!槍炮當緊。」岳維山還是堅持要把款子送來:「那就把這錢發給諸位先生,先生們編縣誌勞苦功高啊!」朱先生搖搖頭:「先生們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維山聽罷換了話題,大聲重氣地稱讚朱先生髮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國造成了巨大感召力:「先生身上體現著我中華民族的正氣。」朱先生卻像被人揭了瘡疤一樣難受:「唔!你怎麼又提出一壺沒燒開的水來!」岳維山說:「關鍵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線,在於你那一紙聲明,勝過千軍萬馬。」朱先生自嘲地說:「連個屁也不頂。我在國人面前發了宣言而不能踐行,這張臉可是丟遠了丟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釋說:「姑父從來是言行一致的,沒有人這樣看。」岳維山接著向朱先生講述了國共兩黨斗戰的局勢,說是三個月即可在全國徹底消滅共產黨,一個完整的中國和一個政黨的大統一局面即將到來。岳維山說:「為了促進全國民眾團結反共的大局形成,請先生再一次發表聲明——」
「你繞了那麼多彎路才歸到正宗上。你叫我發表什麼聲明呢?」
「就像你發表的抗日宣言一樣嘛!」
「可倭寇已經投降了。」
「當然,這個聲明是支持委員長的剿共聲明。」
「我寫這樣的聲明能頂啥用呢?」
「我剛才說了,以先生在學界的聲望和先生的品行,將會影響一大批學人團結起來消除內患。」
「我現在才弄清白這是一宗買賣:我寫一紙反共聲明,你撥一筆經費給我和諸位先生當犒勞……」
「先生過敏了。這是兩碼事,不能串結一起。」
「可我還沒徵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們願意不願意跟我再一次聯合聲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讓孝文騎馬去找各位先生,簽上個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買賣,我得先看看岳書記出多大價錢,你讓孝文把錢拿來,咱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先生把話說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