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朱先生正在庭院樹蔭下閉目養神。他送走了編纂縣誌的幾位同仁,不僅身俸無法支付,連三頓飯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後一次找到縣府申述縣誌編纂工程的重要,管錢的主任摸摸碩大的光頭,就呵呵笑起來:「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書記手諭撥款給保安團買大炮重要不重要?」朱先生被嗆得噎住,分辯說:「現在只要一筆石印的錢,縣誌已經編成了。」主任說:「編成了先放下,等剿滅了共匪國泰民安那陣兒,我給你撥款,多撥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誦午習,常常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張秀才傳報,朱先生睜開眼睛:「噢!我這輩子就缺少看見土匪的模樣。讓他進來。」
黑娃進門再進入庭院,看見一把破舊藤椅上坐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著的山峰,緊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倒了:「鹿兆謙求見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體?」
「鄙人鹿兆謙,先前為匪,現在是保安團炮營營長。想拜先生為師念書。」
「我都不念書了,你還想念書?」
「兆謙闖蕩半生,混帳半生,糊塗半生,現在想念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
「你坐下說。」
黑娃站起來坐到石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說:「我的弟子有經商的,有居官的,有鬧紅的,有務農的,獨獨沒有當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說著回屋取來紙筆,拔下筆帽;筆頭兒已經乾涸,經水泡開又磨了墨汁,給黑娃寫下「學為好人」四字,說:「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這是我最後一幅題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著蒙蒙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於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去闖世事,你是闖過了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為陞官,你才是真箇求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帳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嘆道:「想不到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緻,舉手投足也顯現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鍾愛黑娃。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說:「先生,我想回原上去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近殘忍地擯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里陶冶著這個桀驁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煙鬼綁捆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和二營也開展了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保安團里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了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是專門選買了家織土布,聲明不許用機器軋制,由妻子玉鳳親手裁了縫了,只有頭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了。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了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導強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後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十數人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揖。從村口進入村莊,街道清掃得乾乾淨淨,土道上還留著掃帚劃過的印痕,村巷裡除了亂跑亂躥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牆,一棵棵粗的細的榆樹椿樹和楸樹,都幻化成活物令他心情激蕩。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隻拐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了,高玉鳳也隨著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揖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里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麼人幾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拐杖靠在門框上,雙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熱淚:「黑娃知罪了!」白嘉軒只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拐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庭院磚鋪的甬道,侍立在兩旁和台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隻木蠟已經點燃,孝武侍立在香案旁邊,把紫香分送給每人三枝。白嘉軒點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喊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拜之後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後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記前嫌。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白孝武把一條紅綢遞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掛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裡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遞到白嘉軒手裡,面對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紛紛散去,黑娃在白嘉軒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見牆上嵌鑲的鄉約碑石的殘跡,頓然想起作為農協總部的這個祠堂里所發生過的一切,愧疚得難以抬頭。他想請求白嘉軒,由自己出資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鄉約石碑,卻終於沒有說出口來,緩些時候再說吧,那斷裂拼湊的碑文鑄就了他的羞恥。
黑娃問:「怎麼沒見我大?」白嘉軒笑笑說:「你大在屋裡等你,在我屋裡。」鹿三得知兒子黑娃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軒吃驚的態度:「晚了,遲了,太遲了!」他冷漠地咕噥著。白嘉軒叮囑鹿三應該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著媳婦回來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後,鹿三領著二兒子兔娃住在馬號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搖搖頭:「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見他。我只有兔娃一個兒。」白嘉軒甚至在勸說不下時發了大火:「人家學好你還不認賬?你這樣子的話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認黑娃,我就不認你了……」鹿三依然不動聲色:「那好,那行,我權當給你飾面子。」白嘉軒就把鹿三和黑娃的會面安排在自己家裡,因為鹿三堅決拒絕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