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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爽快地承受著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煙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煙葉子。」隨之告訴他:「岳書記在省上挨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岳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岳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地笑了:「岳書記聽信那些閑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煙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就這麼糊裡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維山書記從套間里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岳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就這樣綁著倒好。」他眯縫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岳維山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尅我姑息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要說姑息養奸,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共匪兆鵬肩並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唻?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岳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事情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岳書記聽憑几句閑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凈了。我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到你的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不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真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里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複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跟沒有他一樣。獨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岳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敘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岳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著水煙聽著,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里的煙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子上一蹾:「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辨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徵召進來的年輕後生和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弟兄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設性的動作不頂毬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弔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敢於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鐵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里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幹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肴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你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里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的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地笑笑:「甭聽那伙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紮在古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里,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樣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個人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其他人一一仿效,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隻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闆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而發生了友好的爭執。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書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應酬必不可少的社交場面。倆人爭論的結果,是讓黑娃抉擇。焦振國打哈哈說,乾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裡,無論哪個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未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吸「土」的毛病,並且申明這是他女兒玉鳳的要求,否則將以死抗婚。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啥啥一碗的羊肉泡饃后,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到大炮筒子上,繩頭拴成死結。」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煙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傢伙。


  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雇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一章每一節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著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吹響的喇叭樂隊出發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想起小娥父親羞於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牆與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和串子炮使他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合里,腦子裡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後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以後,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彆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兩隻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漫過的儘是污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併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隻平平的肩頭透出稜角;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個緊囗成團的乳房的輪廓;烏黑的頭髮綰成一個碩大的髮髻,上面插著一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樑;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黑娃久久地坐著抽煙,看到炕頭並擺著的一雙鴛鴦枕頭,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


  紅燭相繼燃盡。蠟捻殘餘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住了他的話:「我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出一聲,隨之感覺有一隻手撫在肩頭,又有一隻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嗚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了。」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寧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致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變得溫柔斯文謹慎起來,像一個粗莽大漢掬著一隻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怕揉皺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我從今日開始念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念。」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念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念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念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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