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朱先生進入祠堂,馬營長把一隻鐵皮罐頭盒子交給他說:「鹿團長臨終前托我交給你。我一直沒敢打開。」朱先生把那個鐵盒子在手裡轉了轉掂了掂,又交給馬營長說:「你把它撬開。」馬營長用手摳了摳蓋子摳不開,就歪著脖子打算用牙齒咬開。朱先生連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臟。」馬營長愣怔一下。朱先生說:「那裡頭裝著一撮死人的頭髮。」馬營長眨眨眼問:「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說:「是他上中條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髮。」馬營長驚訝地瞪起眼睛,接著就噢噢噢乾嘔起來。祠堂里的人紛紛圍過來看那隻鐵皮盒子,手勁大的人把蓋子摳起來了,裡頭果然是一堆頭髮。倒在地上,才發現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每一撮都用一根細鐵絲攔腰扎死。眾人一齊瞪起眼睛。朱先生說:「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殺死四十三個倭寇。你……」說著一把抓住馬營長的胳膊問:「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條山,你說得准這四十三個野獸殘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馬營長「哇」地一聲哭了:「誰算得清啊……」
一項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禮被朱先生提出來,在剛剛安置下靈柩的靈棚前,焚燒四十三撮野獸的毛髮,以祭奠兆海的靈魂。這件撼動人心的事已經紛紛傳開,人們擁擠到祠堂里來,爭著看那些毛髮,究競是人的頭髮,還是狼蟲虎豹的皮毛?好多人看罷就喪氣了,說那些毛髮跟本原上人的頭髮一模一樣,都是黑色的直發,卻怎麼就要到中國來作惡呢?那些毛髮被人拿到靈棚前的場地上焚燒,一股焦臭的氣味彌散開來,引起好多圍在跟前的人嘔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軒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見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嘶啞,一聲沒哭出來就從椅子上軟軟地跌到地上昏迷了。親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邊,對輪番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賀氏施扎冷針。朱先生扶起蘇醒過來的鹿子霖說:「白鹿原上頂好的一個子孫戰死了……他是你養的;你不要光是難過,還應該豪氣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變主意,不再繼續參與祭奠活動,在嘉軒家吃了點飯就下原去了,天黑嚴時回到白鹿書院。他一回來就開始整理書院珍藏的圖書,弄得頭髮上落著一層塵灰。接著就清理書院的財產和糧款賬目,包括書院出租土地歷年收回租糧的數字,租糧的開銷以及剩餘的數字,歷屆縣長批撥給編纂縣誌的經費和開銷情況。這些事整整忙了兩天,他才於夕陽殘照的傍晚時分走出書院,獨自一人又轉到書院背後的原坡上來,還是秋風蕭瑟菊黃如金的深秋時節。三架黑色的飛機轟隆隆響著從原頂上飛過去,這是飛往西安城投擲炸彈的倭寇飛機。倭寇的隊伍尚未進入潼關,倭寇的飛機早已從空中對西安進行了轟炸。據說是十七師在中條山連連重創倭寇,他們能佔北平卻進不了西安,於是就派遣飛機進行報復。最初的轟炸造成了西安城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變成了一個死亡之地,在鄉村保存著祖籍的或是沾親帶故的城裡人,扶老攜幼倉皇逃往鄉間,帶著七分驚懼三分賣弄的神氣,向鄉下人繪聲繪色敘說炸彈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帶著一身皮硝味兒逃到白鹿書院,只帶著最小的兒子和一個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彈,又丟心不下皮貨作坊,說好了一起逃躲,臨行時又坐在牛皮上拔不開腳。妻妹在書院剛住下兩天,朱先生就發現了這個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點和令人討厭的習性:愛說話愛逞能,愛炫耀愛虛張聲勢,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種城市人的優越感。朱先生從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對她的所有表現視而不見,匆匆吃罷飯放下筷子就到前院書房裡去;他心裡開始起了熬煎,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幾個月,自己非得被厭煩致死。妻妹也發覺了姐夫的眉眼嘴臉不大諧調。朱白氏給妹妹解釋說:「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個眉眼,頂多……那是獨槽拴慣了的!」妻妹在白鹿書院躲過月里時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經從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亂中鎮靜下來,鐘樓和四個城門樓上安設了報警器,還聽不到飛機的嗡聲就響起警報聲,人們紛紛鑽進城牆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寬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練地說:「毬咧,沒啥害怕的喀!人說鐘鼓樓上的鳥兒震慣了膽大,我三天聽不見飛機響耳根子還閑得慌慌!」
朱先生瞅著三架黑色的飛機消失在西邊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著妻兒擠進城牆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炸彈最好撂在皮匠這號中國人的頭上!
朱先生從原坡上回到書院天已擦黑,編纂縣誌的先生們剛剛弔唁鹿兆海回來,在院子里慷慨激昂地談論著。徐老先生看見朱先生說:「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師師長和縣上的頭頭腦腦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讓我帶話給你,要你明日在公祭會上講話。」朱先生說:「我不去了。」徐先生驚訝:「你不去咋辦?」朱先生說:「墳場我不去了,我要去戰場。」老先生們全都驚詫得面面相覷。朱先生沉靜地說:「祭奠死者嚇不跑倭寇。這樣年輕的娃娃都戰死了,我還惜耐這把老骨頭幹啥?徐先生,我走了你來主事,縣誌還是要編完。書院的各項賬目我都開了清單,再也沒啥事交待了。」徐老先生說:「你甭給我交待這些手續。我跟你上戰場去!」老先生們隨之一齊要求跟朱先生上戰場,一個比一個情緒慷慨激憤、義無返顧,視死如歸。朱先生再三勸解也不頂用,最後說服了一位膝關節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門衛張秀才倆人留下。朱先生霍地從石凳上站起:「這樣也好!咱們明日一起上原參加公祭大會,我代表咱們幾個老朽發表抗擊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講話成為公祭儀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喧賓奪主的局面,也超過了他過去禁煙和賑濟的影響,八個老先生的民族正氣震動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標出了題為《白鹿原八君子抗戰宣言》的新聞,震動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後,上海《文匯報》全文轉載這條消息,標題改為《關學大儒投筆從戎》,影響擴大到南方。一時間,響應朱先生的理學同仁紛紛投書報刊要求取義成仁者超過千人。朱先生對八位先生說:「報紙把咱們的後路堵死了,誰想反悔也難了!」
朱先生給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讓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團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親戚,此行無疑等於永訣。約定第六天晚上在書院集中,八人竟然無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們無一例外地遭到兒孫親朋和鄉黨們的勸解,甚至大聲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們全都衝破了圍堵,背著包袱捲兒趕到白鹿書院準時向朱先生報到。朱先生對每一個能夠踐約前來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長揖相迎,愈加珍重他們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讓朱白氏備置下八碗菜肴為大家壯行,今日自己也開了酒戒,舉起杯來說:「這杯酒叫做『不回頭』。」先生們酒興泛漲,詩興大發,爭先恐後吟誦詩詞抒發豪情。朱先生離席進入寢室,把妻子朱白氏牽著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後斟滿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們結髮以來還沒喝過酒。你跟我一輩子縫聯補袂燒鍋燎灶一輩子。我是雷聲大雨點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說悄悄話,今日把我謝恩的話當著同仁們說出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下輩子還尋你……」朱白氏溫厚的臉頰上泛起一縷羞悅的雲霓,眼裡湧出淚花:「我下輩子要脫生個先生。」朱先生笑說:「那我就脫生個女人服侍你。」先生們鬨笑著,爭先給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辭,也不扭捏,連著喝下八盅酒,臉上泛著紅暈,反過手給眾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靜地舉起酒盅說:「你們八個打死一個倭寇都划得來!」
朱先生回到寢室,帶著酒後的輕鬆感說:「你剛才那一句祝辭說得真好!」朱白氏還未答話,門帘忽然挑起,鹿兆鵬站在門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驚愣一下:「你……兆鵬?」鹿兆鵬坐下來,直言不諱:「先生,我來給你說……」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說。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說啥事我也顧不了了,幫不上了。」鹿兆鵬卻揚起臉:「給我吃倆饃,我餓了。」朱白氏取來饃和菜,又端著一壺酒:「你運氣好兆鵬,正趕上喝一盅。」鹿兆鵬三五口吃下一個軟饃,對朱先生說:「先生你們甭去了!」
「你只管吃饃吧!」朱先生說。
「先生!這不是我勸你,是我們黨派我來勸你,出於對先生的敬重和愛護。」
「我還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這黨那黨。你們也甭干預我。」
鹿兆鵬聽出朱先生的口氣很硬,繼續吃饃吃菜喝酒,以緩慢的口吻說:「先生,你的宣言委實是撼天動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蔣委員長有幾百萬武裝精良的軍隊不打日本打內戰,倒叫八個老先生……」
「倭寇殺到窩口了,還在窩裡咬!」朱先生嘲笑說,「是中國人,到窩子外頭去咬,誰能咬死倭寇誰才……」
「先生你得看出誰咬誰?」鹿兆鵬辯解說,「他咬得我們出不了窩兒,他要把我們全咬死在窩裡,根本就是……」
「甭說了兆鵬。我看出誰咬誰也不頂啥!」朱先生說,「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頭,也叫倭寇看看還有要咬他們的中國人!」
鹿兆鵬抿下嘴停止了爭論,揚起頭時轉換了話題:「先生,你們到哪兒去打日本?總得投到隊伍里吧?」
朱先生說:「到中條山投十七師。」
「先生——」鹿兆鵬緩緩站起來說,「十七師早已撤離中條山回潼關……」
「誰說的?」朱先生驚詫地問,「撤回潼關幹什麼?撤到哪裡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鵬也嘲笑說,「按先生的話說嘛,就是窩裡咬!我們叫做打內戰。蔣某人親自下令撤回十七師攻打陝北紅軍……」
「你……說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懷疑了,「兆海的屍首剛剛從中條山搬回來……」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進犯邊區給紅軍打死了!」鹿兆鵬痛苦地皺皺眉頭「,不過,這消息還未經證實……」
「沒有證實的話不要說。」朱先生有點慍怒,「兆海是你的親兄弟,你說這種話我不愛聽。」朱先生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不信你的話。你說兆海的瞎話我不信。你說十七師撤離的消息我也沒聽說過。」說罷丟下兆鵬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為使朱白氏難為情起來。鹿兆鵬卻不顯得尷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來,沒有再多停留就告辭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雞啼時分走出了白鹿書院大門,在門前的平場上不約而同轉過身來,面對黑黝黝的白鹿原彎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後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們在星光下涉過滋水,翻上北嶺,登上北嶺峰巔時正好趕上一個難得的時辰,一團顫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從遠方大地里浮冒出來,熾紅的桔黃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沿著山道走到嶺下,便是氣勢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條一綹或寬或窄的壟畝縱橫聯結著,鋪展著,一望無際的麥苗在溫柔的晨光下泛著羞怯的嫩綠。八個一律長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過關中平原的田野和村莊,天色暮黑時終於趕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經停止擺渡。朱先生領著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開纜繩,在天色完全黑嚴下來還可以擺渡一次。船公悶著頭連瞅也不瞅他們,被纏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話來:「這是軍事命令。你求我不頂用,你去求老總吧!」這當兒正好有三個士兵走過來,聲色俱厲地盤問起來。朱先生瞧著他們笑著說:「小兄弟一個個都很精神噢!給老漢們耍歪可惜了小兄弟們的這精神兒。有這精神到潼關外頭耍歪去,在那兒能耍出歪來才是真精神……」三個士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對峙著八個老先生,然後連推帶搡逼他們到一間草屋裡去。朱先生對他的同仁們笑笑說:「好!咱們還沒過渭河,就在自家窩子里當了俘虜。」又轉過頭問一個士兵:「要不要我們舉起手來?」
一擺溜兒八個老先生真的舉著雙手,被三個士兵押送到一座草頂屋子,這也許是擺渡的船工燒水煮食和睡覺的地方。屋子裡站起來一位軍官,竟然是護送鹿兆海靈柩的那位馬營長。朱先生一見就揶揄說:「你看看老夫舉手投降的姿勢對不對?」馬營長瞪了三個士兵一眼,斥罵一聲:「眼瞎了嗎?」急忙攙扶朱先生坐到屋裡一條木凳上,隨之豁朗地說:「朱先生和諸位先生的抗戰宣言我們師長看到了,特派我到這兒來恭候先生。師長命令:絕不能把先生放過河去。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們一齊吵嚷起來。馬營長絲毫不為所動:「先生跟我說什麼都無用,我得執行師長的命令。諸位今晚先到五里鎮歇下,明天我再請示師長。」先生們還在嚷嚷不休。馬營長說:「我還有軍務,不能陪諸位了。我派士兵送諸位到鎮子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憤憤然也走出來。朱先生說:「我明日早起一定要過河。我不管誰的命令。你讓你的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裡。」說著就坐在沙灘上:「咱們就坐在這兒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紛紛扔下肩頭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來。馬營長說:「這兒不能有閑雜人。我在執行命令。諸位到鎮子上去吧!」朱先生問:「你不是說專意恭候我嗎?看來此話屬虛。」馬營長說:「不要多問,你們快去鎮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