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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嗯!這雞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


  「你嘗嘗筍瓜?」


  「筍瓜也脆嘣嘣的。」


  「你再嘗嘗熬豆腐?」


  「噢呀!這豆腐又麻又辣味兒真美喀!」


  她沒有再問第四樣菜的口味兒,便捉住酒壺往酒盅里斟滿了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後提起靠在石桌一側的木盤退到灶間,唰唰拉拉洗鍋刷碗。收拾清楚后,她回到廈屋用涼水洗了臉,擦了脖子上的熱汗,攏一攏頭髮又走出廈屋門,站在門口問:「爸,你還要啥不要?」鹿子霖喝著酒挾著菜悠悠然搖著扇子,滿圓的月亮從頭頂灑一院子明亮的光,兒媳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向他證明著他的預感,尤其是嗅到兒媳新搽的粉香味兒,搞了半輩子女人還看不透這點露骨而又拙劣的伎倆嗎?唯一的障礙還是那一撮麥草。給碗里塞進麥草的行為和今天發射的信號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無法解釋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舉動。他遇到過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過操守貞節堅辭拒絕的女人,他在這一方面的全部經驗都不能用來套解兒媳的矛盾行為。為了更進一步探到實處,他對她說:「你來坐這兒陪著爸說說話兒,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說話兒。」兒媳忸怩著說:「那成啥樣子,叫人笑話……」卻依然挪步走過來坐到對面。鹿子霖說:「你陪爸喝一盅。」兒媳連連搖手說她嫌酒太辣,卻站起身又斟滿一盅酒遞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那小酒盅時無法不觸及兒媳的手指,兒媳不僅不躲避,進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讓他把穩酒盅為借口的,這就使他的判斷基本接觸到矛盾行為里的真實性,同時也就橫下最後決心。他對兒媳說:「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該你嘗嘗嘛!」兒媳忸怩著鼓起勇氣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筍瓜。鹿子霖進一步鼓動說:「你再嘗嘗涼拌豆芽。」兒媳這回比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當她把豆芽送進嘴裡就嘔哇一聲吐了出來,嚇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到了麥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廈屋洗臉搽粉時,把麥草塞進豆芽碟子的。麥草和綠豆芽的顏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嘩啦一聲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來厲聲說:「學規矩點!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兒媳從最初的驚嚇愣呆中清醒過來,才突然意識到豆芽里的麥草是怎麼回事,羞辱得無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來,聽著阿公的腳步聲響到上房東屋,接著就是門閂迅猛關插的響聲。她不知不覺從石礅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站立不起來了。她四肢麻木,渾身冷得打顫發抖,上下牙齒咯噔咯噔碰響。她感覺到脖頸上有一股溫熱,用手摸到一把鮮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開始有疼痛的感覺。她揚起腦袋乞望天宇,一輪滿月偏斜到房脊西側,依然滿弓,依然明亮。她低下頭,瞅見狼藉的杯碟和摻雜著碎麥草的豆芽兒,默默地收攏筷子碟子,到灶房裡洗刷后又回到廈屋。她想到一根繩子和可以掛繩子的門框,取出緔鞋用的繩子把五股合為一股后卻停住了挽結套環的手,說不清是喪失了勇氣還是更改了主意,把繩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她從這一夜起便不再說話,阿婆吩咐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廈屋腳地搖動紡車,可怕的是在紡車悠揚徐緩的嗡嗡聲里,眼前依然再現阿公醉酒時摟肩捏奶的情景,身體裡頭同樣發生那種被摟被捏被毛茸茸的胡茬嘴拱蹭時的奇異感覺,她默不做聲地任憑那種感覺發生和消失,期待那種感覺駐留更久……這種啞巴式的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進入秋末冬初時,她除了做飯以外再無事干,從早到晚盤腿坐在紡車前紡線線。那是早飯後,她紡罷五根棉花捻子剛接上第六根拉出線頭兒,突然從身體的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種被熔化成水的酥軟,迫使她右手丟開紡車搖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雙臂不由自主地掬抱住胸脯,像冰塊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樣倒在紡車前渾身抽搐顫慄。她期望這種美麗的顫慄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卻猛乍聽見腦子裡嘎嘣一聲,有如棉線綳斷的響聲,便一躍而起跑出廈屋,跑出街門,跑到村巷,直衝進阿公供職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過抓藥相公遞過來的三包中藥,卻沒有當即起身,他想給親家冷先生進一步解釋冤情,卻又無法開口,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解脫自己的難堪。不說吧,又太冤枉,又擔心冷先生把他也認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無動於衷地啟發他說:「你先回去煎藥。」鹿子霖終於沒有張得開口,便提著藥包出了門。冷先生送到門口叮嚀一句:「服了葯有啥動靜,你來給我說一下。」


  兒媳拒絕服藥。鹿賀氏熬煎好中藥潷在小黃碗里端給兒媳,兒媳說:「我沒啥啥病嘛,喝那苦水水弄啥?」鹿賀氏哄她說:「補養身子。」兒媳反而說那是毒藥,想毒死她好給阿婆離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廳聽著,就給鹿賀氏搖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這一陣瘋病過去了再說。看來兒媳的瘋病是一陣瘋一陣好,屬於陣發性的。果然兒媳過了一陣安靜下來,鹿賀氏把葯再送去時,她就一氣喝下去了,喝了沒過一鍋煙功夫,便酣然入睡,睡夢中大聲親昵地叫著:「爸吔,把我摟緊摟緊,摟得緊緊兒的!」鹿賀氏從窗縫裡往裡一瞅,兒媳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塞在兩腿之間,在炕上扭著滾著。她走進上房東屋,對鹿子霖說:「這不要臉的貨得的是淫瘋病。」鹿子霖心裡暫得寬舒,無需再向鹿賀氏辯證自己的清白無辜了,於是說:「我早就看出這病的名堂不好明說。」鹿賀氏說:「得這病的女人一見男人就好了,吃藥十有八九都不頂啥。」鹿子霖默認而不言語。鹿賀氏說:「你去城裡尋兆鵬,磕頭下跪也得把他拉回來,跟那個不要臉的貨睡一夜,留個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說:「到哪達尋呀?」鹿賀氏說:「你悄悄去悄悄打聽,問問兆海也許能摸清他哥的住處……」鹿子霖說:「等這三服藥吃完再看。」


  兒媳吃罷三服藥,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兩天葯,想看看葯勁散了以後還瘋不瘋。那天后晌,兒媳清醒過來,竟然捉住笤帚掃起院子。鹿賀氏從自家窗里瞧著她優雅的掃地動作心頭一熱。這時候鹿子霖走進院子,兒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張狂起來,嘎嘎嘎笑著揚起笤帚說:「爸吔,你喝醉了我來扶你上炕。」鹿子霖驟然紅了臉,加快腳步走進上房東屋。第二天他就進城尋鹿兆鵬去了。


  兒媳這回犯病更加嚴重,一天比一天瘋的時候多,好的時間少。鹿賀氏不得不叫來鄰居女人幫忙給她硬性灌藥。兒媳不見好轉,日見瘋勁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來,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賀氏說:「兆鵬跟白家女子過活到一搭咧!」鹿賀氏說:「大婦小妻也行嘛!你得讓他回來,把這頭也安撫住呀?」鹿子霖說:「根本摸不清他的影蹤。」他隨後對冷先生悄悄敘說了進城找兆鵬的過程,以表明他對兒媳盡了最大的努力,自然不能提及兆鵬和白靈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說:「你把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動聲色,交給鹿子霖一包葯。這服藥灌下去以後,兒媳睡醒來就啞了,只見張嘴卻不出一絲聲音。鹿子霖皺皺眉沉吟著問:「這服藥大概底子下得太重了?」鹿賀氏白眨白眨著眼說:「葯輕不治病!」鹿子霖覺得女人根本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著說:「只有冷大哥才敢下這樣重的葯底子!」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幹,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後日見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裡死在炕上。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在給死者脫凈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現她的下身糜爛不堪,膿血浸流……


  白嘉軒對鹿家這樁家醜自始至終持一種不評論態度。這樁醜聞從頭一天發生就傳遍白鹿原的許多村莊。白鹿村是醜聞的發源地,早就紛紛揚揚了。有的說鹿子霖和兒媳有那號事,有的卻截然信不下去;說有的人是根據鹿子霖一貫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斷的,證據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過,還和原上好多村子誰誰誰家女人都有過;鹿子霖喜好當干大,在好多村子認下十多個干娃。「娃娃的干大,娃他媽的麻達。」凡是鹿子霖認作的干娃的母親都是有幾分姿色的,掛上干大的名號,和干娃他媽來來往往就顯得非常正常了。說鹿子霖不會有那種事,是堅信鹿鄉約還不至於無恥到畜生的程度,關鍵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沒呔出和鹿子霖有那種事的任何一句具體細節,僅僅只說鹿子霖跟她好,那不過是守寡熬急了急瘋了的瘋言浪語而已。這種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閑扯一通,沒有人做出裁決,屬於自然流傳。白嘉軒不僅不說,連聽這類話也不聽,遇見有人說這類話,他就掉頭拄著拐杖走開了。平心而論,他傾向於說鹿子霖有那種事的看法。他早都認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實際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說。世上有許多事,儘管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說出口來。有的事看見了認準了,必須說出來;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說。能把握住什麼事必須說,什麼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這件醜聞之所以不能說,關鍵是背後有個冷先生。罵鹿子霖一句,等於罵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有一半就落到冷先生臉上。白嘉軒及時走進中醫堂,達觀而不無惋惜地對冷先生安慰說:「當初為了兩家好,沒料到把娃娃害了。不過,人都沒有早知道喀!抓緊給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習俗為兒媳舉辦簡單的葬儀的那天晚上落了一場大雪。白嘉軒那天晚上失眠睡不著,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這是他平生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拄著拐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那時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里晨讀。


  朱先生依然保持著晨讀的習慣。他開開門看見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書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樹小樹的枝枝杈杈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冰清玉潔萬樹銀花。世間一切污穢和醜陋全都被覆蓋得嚴絲不露了。雪景瞬間消除了他許久以來的鬱悶。他漱了口洗罷臉,就取來書站在庭院里朗聲誦讀。他大聲朗誦,古代哲人鏤刻下來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聲在清冷的空氣中顫響。朱先生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動,卻沒有理睬,聽到叫「哥」的聲音才扭過頭去,一個渾身粘著雪的人正朝他走來,像從雪窩裡滾過來的。那佝僂匍匐的形狀,朱先生幾乎誤看成一條凍得無處躲藏的野狗。聽見聲音,看見了拐杖,才辨認出白嘉軒來。朱白氏聞聲連忙給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團兒,強迫他換下濕透的棉鞋棉襪。白嘉軒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說:「我做下個怪夢——」朱先生驚訝地笑問:「就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來?」朱白氏斥責弟弟說:「也不怕滾到雪窖栽死凍死?」白嘉軒滿臉嚴肅的神色,鄭重地說:「這夢怪得很——


  「我一輩子有一樣好處,就是頭一落枕就打呼嚕。鹿子霖拆我門房門樓,我黑天照樣睡下不醒。我只記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個黑怪。喝了湯跟咱娘問安時,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剛睡下,覺得心口憋得心慌氣短,就披上皮襖坐在炕上吸煙。吸煙嘛,火鐮急忙打不出火,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額頭上冒汗。總算是打著火了,可剛吸了一口,就把水煙壺裡的苦水水吸進喉嚨,整得我嘔了一陣子,吐了一陣子,還是燒躁瞀亂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輩子沒害過人,沒虧過人,沒做邪事惡事,這是咋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軒陽壽到頭了,閻王爺催我起程去陰家哩!這也好嘛,該去就去,我也活夠數了,總不能掛在枝上不落喀……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在我眼前沒停一下下,又掉頭朝西飄走了。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蛋,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託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模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裡……」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著朱先生。


  朱先生心裡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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