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白靈已經從昨夜與兆鵬生離死別的情感里沉靜下來,等待即將開始的冒險逃亡。屋子裡有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問:「嫂子在哪裡?」魏老太太這時才揭開地窖蓋板叫她上來。白靈爬到窖口,探出頭來,不免大為驚詫,站在窖口的軍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見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臉上的表情,倆人同時陷入無言的尷尬境地。魏老太太開玩笑說:「看看!一瞅見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這樣心疼的媳婦!」鹿兆海僵硬地坐到椅子上,取煙和點火的手都顫抖不止。白靈爬出地窖,對魏老太太掩飾說:「我換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嚇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煙,沒有搭茬兒回話……
昨天晌午,鹿兆鵬大模大樣走進西北軍駐地,多年來頭一回尋找胞弟。鹿兆海對鹿兆鵬前來找他很感動,料定家裡發生了重大變故,非得弟兄們協作辦理不可,否則哥哥是不會登門尋他的。他有點急切地問:「是不是家裡出事了?」鹿兆鵬說:「是的。不過事情不大,你甭緊張。」鹿兆海愈加情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說清。」鹿兆鵬這才以輕淡的口氣說:「你嫂子要回鄉下坐月子,得你去護送一下。」鹿兆海頓然放下一顆懸浮的心,眉毛一揚,聲調也歡暢起來:「你又娶一房新媳婦?你也不給我打個招呼,你真絕情!」鹿兆鵬說:「哥的苦處你又不是不知道,給誰也不敢聲張。」鹿兆海同情哥哥家裡那樁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夠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動,便很爽快地應承下來:「護送嫂夫人,兄弟責無旁貸哦!我正好藉機瞅認一下新嫂子。你說幾時動身?」鹿兆鵬說:「明天。」接著交待了到什麼地方接人和要送到的地點,末了不無遺憾地說:「沒有辦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屋坐月子,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體諒哥哥的難處:「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鵬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萬不得已……才托你幫忙。」鹿兆海豪爽地說:「我很悅意幫這個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辭了!」鹿兆鵬推託說還要做起身前的準備事宜,就告辭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煙霧之中,怎麼也想不到哥哥兆鵬會使出這種絕招兒,當哥的奪走了弟弟的媳婦,居然涎著臉求弟弟護送她去鄉下坐月子!他瞅著從地窖里爬出來的白靈嘲笑說:「鹿兆鵬肯定能成大事——臉厚喀!臉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靈更加尷尬,這種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人無地自容,便賭氣地說:「兆海,你回去吧!我自個出城回鄉下。」鹿兆海這會兒才猛然意識到某種圈套,白靈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鵬說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過是個託詞,肯定有危險性的不願實說的原因。看看房東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裝出玩笑說:「我的使命是護嫂夫人『過江』哇!起身吧!」白靈執拗地說:「你回吧,我不麻煩你了。」鹿兆海急了說:「我為你跑閑腿,你還使性子?」
倆人齊排坐在一輛人力車上。鹿兆海把車廂前的吊簾豁開,讓一切人都可以看見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靈戴著一架金絲眼鏡,披肩的秀髮披散在兩肩,旗袍下豐滿的胸脯和隆起的腹部,很難使人把她與那個甩磚頭的赤黨學生聯繫到一起,更何況身邊巍然依坐著一位全副武裝的軍官。大街上遊盪著的憲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著車上的這一對男女……古城東西十里長街沒有任何麻煩,直到西門口遇到了例行的盤查。鹿兆海惡劣地歪過頭斜著眼罵衛兵:「你賊熊皮鬆了?想叫我給你掙皮是不是?」衛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兒往後退去。車夫拉著車子又跑起來,直到出了西關狹窄的街道踏上鄉間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塊銀洋,拍拍車夫肩膀,車夫轉過頭接過錢,連連歉謝:「太多了太多了,老總你太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說:「你只管拉車,可甭聽我們的悄悄話!」車夫諂媚地嘿嘿嘿笑著說:「好老總,咱下苦人混飯吃,哪敢長嘴長舌。你們儘管說話,把我甭當個人,當是一頭拉車的牛。」鹿兆海轉過臉,對白靈說:「從今往後,我沒有哥了——鹿兆鵬不配給我當哥!」白靈木然地說:「我也不配給你當嫂子。」鹿兆海再也壓抑不住,肆無忌憚地發泄起來:「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鵬!我過去同情他,現在憎惡他!」白靈冷著臉說:「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尋他要跟他過的……」鹿兆海打斷她的話:「不對不對!你甭替他開脫,是他早都起了壞心!我從保定回來,咱倆約下第二回見面,你沒出面,他倒是代替你來給我傳話。我那會雖有點疑惑,總相信他是哥,也是個人……沒料到他什麼都不是!」白靈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辯說:「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將來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門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發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說:「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見他。」
車子越過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道慢坡前停下來。鹿兆海和白靈下了車開始步行。鹿兆海問:「你真的是到鄉下坐月子?」白靈坦白地說:「不是。是逃跑。」鹿兆海問:「出麻煩了?」白靈說:「我打了陶部長一磚頭。」鹿兆海猛然跳起來,轉過身瞅著白靈:「我的天哪!扔磚頭的原來是你哇!」白靈平靜地說:「嚇你一跳吧!你還敢娶我不?誰娶我誰當心挨磚頭!」鹿兆海說:「你我雖然政見達不到共識,可打日本收復河山心想一處。兵營里官兵聽說有人打了陶一磚頭,都說打得好!憑這一磚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說了。」白靈心裡稍覺鬆弛了,也興奮起來:「還恨你哥嗎?」鹿兆海又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我一點無法改變——恨!」白靈說:「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夠多了,也不在乎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鹿兆海說:「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調解。」白靈說:「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個坡坳。白靈注視著遠處和近處的幾個村莊,按照兆鵬的囑咐辨別著環境,指著左前方的一個小村莊說:「那個就是張村。」鹿兆海瞧著一二華里處的張村,心頭潮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坐滿月子還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這兒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幾天。」
「我還能見到你嗎?」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後給你說一句,我……永生不娶。」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別這樣說,別這樣做!你這是故意折磨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萬別這樣!我求你……」
「天下再沒有誰會使我動心。我說話算話。你日後鑒證我的品行。」
「那你還不如打我罵我……」
「我想……親你……」
白靈瞧一眼鹿兆海,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種莊嚴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輕輕地按住她的脊背,漸漸用力,直到把她裹進他的懷抱。他沒有瘋狂慌亂,輕輕地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禮地鬆開手臂,說:「我更堅定了終生不娶,這就是證據。還要我送你進村嗎?」白靈說:「當然。」
白靈進入張村還沒住下來,當天后半夜又被轉送到幾十裡外的雷家莊,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裡又走了八十多里,進入一道黃土斷崖下的龍灣村。她住進窯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日期前進了。
這是一個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強健,主宰家政。家裡有兒媳婦和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兒子在鄰村的一所小學校里當工友,打鈴、掃地、淘公廁、燒開水,被學校里的地下黨發展為黨員。他對白靈說:「經我手送過去二十三個了,你是第二十四個,放心吧,沒一點麻達。」白靈在窯洞里的火炕上坐著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燒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饃片,看著老大娘熟練地從孩子身上抽下尿濕的褯子又裹上乾的,忍不住動情地對老大娘說:「我就認你是親媽。」老大娘笑著壓低聲兒說:「你要下這娃子,怕還是個共產黨吧?」白靈驚愣一下笑了……
白嘉軒沉默了大約半月光景,絕口不提及白靈的事,也不許家裡人再談論被搜家的事。這一晚,他對守候在白趙氏炕前的兩個兒子說:「你倆還沒經過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經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倆字:福禍。倆字半邊一樣,半邊不一樣,就是說,倆字相互牽連著。就好比羅面的籮櫃,咣當搖過去是福,咣當搖過來就是禍。所以說你們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時光甭張狂,張狂過頭了後邊就有禍事;凡遇到禍事的時光也甭亂套,忍著受著,哪怕咬著牙也得忍著受著,忍過了受過了好事跟著就來了。你們日後經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點頭領會:「古書上『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就說的這道理。」白嘉軒說:「咱沒多少文墨,沒有古人說得圓潤,理兒一樣。」
白趙氏的呻喚煩躁而虛弱。自得知孫女白靈的禍事後,身體驟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聲嘶力竭。整日價不吃一口飯,只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專門要喝從井裡剛吊上來的新鮮涼水,整碗滿瓢咕嘟咕嘟灌進喉嚨,還是喊說心口裡燒得像著火。這幾天已經喊不響也哭不出聲了,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喘氣。冷先生勸告白嘉軒給母親中止服藥,及早準備後事,並且安慰他說:「你已經盡了心,這就算孝。」白嘉軒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親根本沒得什麼病,是靈靈的劫難引發出來的。按白趙氏的氣性不會是嚇成這樣子,多半是思念孫女積鬱成疾的,於是便編造出一套假話給母親寬心。他悄悄趴在白趙氏耳根神秘地說:「媽呀,我給你說句悄悄話,我大姐說,靈靈前日到書院看望她,渾渾全全結結實實沒一點麻達……」白趙氏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真箇?」白嘉軒神秘地說:「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輩子說過一句虛話沒?」白趙氏問:「靈靈而今在哪達?」白嘉軒說:「還在城裡。那女子又鬼又膽大,誰也抓不住。她說叫屋裡人甭記惦她。還說……貴賤不敢冒問亂打聽她……」白趙氏突然鬆弛下來,對嘉軒說:「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來,媽的頭髮揉成一窩子麻了……」
白嘉軒給冷先生敘說罷一句假話救下母親一條命的異事,朗聲笑起來:「我明日也能坐堂診病喀……人有時候還得受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