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鹿子霖的行為引起田福賢的警覺。田福賢到縣上開會,岳維山於會後單獨找他談話,詢問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鵬有沒有暗中牽扯,而且嚴肅地盯著田福賢紅光滿面的臉說:「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別給我弄個『兩面光』的傢伙!」田福賢瞪著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沒事。鹿子霖這人我裡外盡知,心眼不少,可膽量不大,還沒有通匪的臟腑。」岳維山鄙夷地說起鹿兆海藉助團長來縣上給他示威的事:「兩個兵痞二毬貨!他們懂個屁,居然來要挾我。」田福賢順應著岳維山的鄙夷口氣嘲弄說:「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裡別一把槍,全都認不得自個姓啥為老幾了!」心裡卻頓然悟嘆起來,怪道鹿子霖從城裡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仗腰裡別著一把盒子的二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分量了。
田福賢第二天找到白鹿鎮保障所,一開口就毫無顧忌地譏刺鹿子霖:「你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歡。」鹿子霖騰地紅了臉,驚異地大聲說:「啊呀老哥,你咋跟兄弟這樣開口?」田福賢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你到處喝酒,到處諞閑傳,四周八方認乾親。人說凡是你認下的干娃,其實都是你的種。」鹿子霖愈加漲紅了臉:「好些人把娃娃認到我膝下,是想避壯丁哩!我這人心好面軟抹不開,當個干大也費不著我的啥。你甭聽信那些污臟我的雜碎話!」田福賢說:「有沒有那些事,只有你心裡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經公務耽誤了,你可甭說我翻臉不認兄弟!」鹿子霖心虛氣短地強撐起門面:「啥事也誤不了,你放心。我愛喝一口酒,這也不礙正經公務。」田福賢這時說起鹿兆海給岳維山示威的事:「何心呢?他是個吃糧的糧子,能在這裡駐紮一輩子?」鹿子霖臉上的血驟然回落,后脊發涼,這是一句致命的厲害的話。田福賢不說團長更不提鹿兆海的連長,而是把他們一律稱為「吃糧的糧子」;作為不過是為了吃糧的一個糧子兒子,當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駐紮在城裡,他也不可能永遠到兒子那裡去享受羊肉泡饃和秦腔:一旦兒子撤出城裡,開拔到外地,還能再指望他腰裡繫上盒子,乘著汽車給老子撐腰仗膽嗎?而岳維山作為真正的地頭蛇,卻將繼續盤踞在滋水縣裡。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後的今天,才發覺自己眼光短淺。於是,誠懇地對田福賢說:「年輕人不知深淺啊!老兄你再見著岳書記時,給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計較。」田福賢卻繼而不松地對他實施挖心戰術:「年輕人耍一回二杆子沒關係,咱們有了年紀的人可得掌住稀稠不能輕狂……」倆人正說到交緊處,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議增補族譜的事來了……打發走白孝武,鹿子霖對田福賢攤開雙手不屑地說:「白嘉軒這人,就會弄這些閑啦啦事!」
平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鐵箍木輪大車一樣悠悠運行。災荒瘟疫和驟然掀起的動亂,如同車輪陷進泥坑的牛車,或是窩死了輪子,或是顛斷了車軸而被迫停滯不前;經過或長或短的一番折騰,或是換上一根新車軸,牛車又在轍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緩慢地滾動起來了。白嘉軒坐在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坐過的生漆木椅上,握著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呼嚕呼嚕吸著煙的時候,這樣想;他站在庭院里望著煙嵐籠罩的巍峨南山也這樣想;夜晚,當他過足了煙癮喝夠了茶水,躺在空寂的土炕上時尤其忍不住這樣想。他已經從具體的諸如年饉、瘟疫、農協這些單一事件上超脫出來,進入一種對生活和人的規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為怎樣的災禍死去,其實都如同跌入坑窪顛斷了的車軸;活著的人不能總是惋惜那根斷軸的好處,因為再好也沒用了,必須換上新的車軸,讓牛車爬上坑窪繼續上路。他拄著拐杖,佝僂著腰,從村巷走過去,聽見從某個屋院傳出女人哭兒子,或哭丈夫的悲戚的聲音,不僅不同情她們,反而在心裡罵她們混帳!因為無論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在任何人來說都不能保證絕對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因為再好的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會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斷肝腸也不頂啥喀!一根斷折的車軸!再好再結實的車軸總有磨細和顛斷的時候,所以死人並不應該表現特別的悲哀。白嘉軒對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長一段日子裡總感覺缺了點什麼;缺的肯定不單是她每晚小心地順著他的腳腿伸溜下來的溫熱的肉體,也有她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種沙沙沙的聲音,散發到庭院炕頭灶台上的一種氣息,或者是有別於影像聲音氣息的另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所有這些也都確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於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斷裂的車軸這樣非凡的結論。白嘉軒在思索人生奧秘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古流傳著的一句咒語:白鹿村的人口總是冒不過一千,啥時候冒過了肯定就要發生災難,人口一下子又得縮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第一次經歷了這個人口大回縮的過程而得以驗證那句咒語,便從懷疑到認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蒼穹之中,有一雙監視著的眼睛,掌握著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各個村莊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軒贊成兒子孝武增補宗譜的舉措,正是他死人如斷軸的結論形成的時候。
白孝武獨當一面開始了補續族譜的神聖使命,從三官廟請來和尚,為每一個有資格上族譜的亡靈誦經超度。莊嚴而又簡練的程序是,按照白鹿兩姓的輩分自高至低,同輩人再按照年齡長幼排出順序,先由死者的兒子或孫子代表全家人點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爐,然後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長揖重叩三匝,跪在靈桌前垂首靜立恭候;白孝武在硯台里膏順毛筆尖頭,懸腕將死者的名字填寫進印紅的方格,再放下毛筆對死者行三鞠躬禮;孝子們再三叩首後退離出祠堂;五個小班子樂人在孝子蹺進祠堂大殿門坎時便奏起悠揚的樂曲,樂曲吹奏到整個儀式完畢,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間歇;和尚在孝子長揖重叩三拜之後開始敲響木魚,誦念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待和尚閉起嘴巴不敲木魚時,樂人再接著吹奏。白孝武嚴肅恭謹地將所有死去的十六歲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進一塊方格,而本族裡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歲死了也沒有資格佔領一方紅格。這件牽扯到家家戶戶的神聖的活動,沒有出現任何紕漏或失誤,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
白嘉軒只是在開頭展放族譜神軸和結束后重新捲起神軸時才來到祠堂,和全體族人一起叩拜。在儀式結束時,白嘉軒從一個個男女的眉眼裡看到了族人們輕鬆的神情,於是不無激揚地對族人們說了一句:「總不能叫牛車老窩在坑裡,得讓車輪子上路滾起來嘛!」
鹿子霖始終沒有進入祠堂。他家沒有亡靈超度,不需上族譜並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裡向父親全面敘述這個浩繁的儀式時,沒有忘記這一點:「展軸和捲軸之前,我都給他說了時日,那人還是沒見露臉。」白嘉軒說:「你把他當個人,跑圓路數就行了。他來不來不算啥。我看那人這一程子又張張狂狂到處竄。人狂沒好事,狗狂一攤屎喀!輕狂的……」
白嘉軒開始著手給三兒子孝義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請來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婦炒下四盤菜,溫了一壺酒,說:「下來的路須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樂顛顛地跑到女方家庭說她該說的話,辦她該辦的事去了。白嘉軒把自家應該籌備的巨細事項,一一交待給孝武去承辦。首一件事是淘糧食磨面,石磨一天頂多磨三斗麥子,須得提早動手,而且必須估計到臘月里常常不出太陽,無法淘曬糧食要耽擱磨面的可能。這件單純的活路交給腦子不大靈活的鹿三去辦,經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輕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轉動著的寂寞。白嘉軒對孝武的安排做了糾正:「讓孝義磨面。他那個性子須得在磨眼裡磨一磨。」
三兒子孝義對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糞拉土軋花。哪項活兒不比磨面重?叫我磨面轉磨道,我嫌瞀亂!」
當祠堂里敲磬誦經的和聲停止以後,孝義和兔娃把積攢在圈場里的糞肥全部送進麥田,又從土壕里拉回七八車黃土,晾曬到騰空了糞肥的土場上,晒乾後用小推車收進儲藏干土的土棚。
秋天的陰雨和瘟疫耽擱了干土的儲備。他和兔娃吆著牛車走向土壕,常是在濃霜蒙地的大路上碾下頭一道轍印,把濕土鋪開到圈場上去晾曬。倆人飢腸轆轆走進灶房咥兩個烤得焦黃酥軟的蒸饃,然後再跨進軋花房踩踏軋花機。在灶下燒火做飯的孝武媳婦給灶堂里烤烘著一堆饃饃,讓幹活干餓了的人先打個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窩就要饃吃的孩子的嘴。她對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說:「兔娃,你跟人家孝義跑那麼歡做啥?孝義是想娶媳婦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這是說耍話,不在意地笑笑。孝義只顧大咥大嚼,不理會嫂子的挑逗。倆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歡歡蹦蹦踩踏著軋花機。
孝義對孝武把他和兔娃分開的分工無法接受,就去找父親申辯。白嘉軒說:「是我叫你轉磨道的。」孝義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軒依然平穩地說:「你就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義就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囚在磨房裡,跟著黃牛或紅馬的屁股,攬起磨台上磨碎的麥粉,再倒進籮櫃,然後就搖起搖把,咣當咣當單調的聲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進來,木然地攥住搖把說:「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義把鹿三推出磨房門說:「我準備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