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她進入教會女子學校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帝時,就同時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實就是白鹿,奶奶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頭頂的木樓上掛著一撮淡褐色的麻絲絲。奶奶抽下一根麻絲子加進手中正在擰著的繩子里,左手提起那隻小撥架,右手使勁一撥,紫紅溜光的棗木撥架兒啪啦啦轉成一個圓圈,奶奶就講起她的白鹿來。那是一隻連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髮了,醜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她冷不丁問奶奶:白鹿是大腳還是小腳?白鹿她媽給白鹿纏不纏腳?白鹿腳給纏住了蹦不起來飛不起來咋辦?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顆干棗,禁斥她不許亂說亂問……
教會女子學校的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著,連行為舉止說話腔調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樣的寬窄胖瘦黑白的差異;臉上的表情卻同樣是一律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慷慨激越,沒有軟潰無力,更沒有暴戾煩躁,永遠都是不惱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愛不恨,不憂不慮的平和神色。經過多年訓育的高年級女生也就修鍊成這份習性和德行。古城的各級行政官員軍職官長和商賈大亨等等上流社會的人們,都喜願到這所女子學校來選擇夫人或納一個小妾,古城的市民爭相把女兒送到這所學校就讀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間就可能成為某個軍政要員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兩個表姐身上也押著這注寶。大表姐嫁了個連長,婚後不到一月開拔到漢中。半年後,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嶺趕到漢中去尋夫,那連長已經有一個皮膚細膩的水鄉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鬧了,抓破了連長的臉和那女子的下身,隨後就再也找不著那倆人的蹤影了。她沒有回家的路費,幾乎在漢中淪為乞丐,後來被一位茶葉鋪子的掌柜發現,聽她口音是關中人,就把她引進鋪子里詢問身世。掌柜本是關中人在漢中落腳做小買賣,死了女人不願意再娶一個漢中女人,主要是聽不順漢中人那種乾澀的發音。大表姐就落腳為茶葉鋪掌柜的續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歲,正當中年,倒是知道體貼她疼她,只是經濟實力並不比姑父的皮貨鋪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給一位報館文人,權勢說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過得還算安寧。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貨生意擴張開拓,也沒有能力孝順貴重禮品,卻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編成歌謠在自己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皮匠苦皮匠苦,年頭干到臘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皮刺破手。雙手皴裂炸千口,滿身腥膻……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時在皮貨鋪子的真切體驗和感受。他被各種獸皮散發的腥膻味兒熏得頭暈噁心,尤其在飯桌上看見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劇了這種感覺。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上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子滲出血絲,手心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凈的皮膚。二女婿一口飯一匙湯也咽不下去,歸去后就寫下這首替老岳丈鳴不平的歌謠,而且讓二表姐拿著報紙念給父親聽。皮匠聽了一半就把報紙拉過來又踩又唾,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狗東西,把我糟踐完咧!狗東西沒當官的本事可有糟踐人的本事!而今滿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還念個屁……皮匠姑父十分傷心,發誓不準二女婿再踏進他的皮貨作坊。
白靈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癥結並不在此,是在於兩個女兒都沒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門庭的女婿,但他並不知道,這幾乎是痴心妄想。教會女子學校是女人的世界,整個城市裡各種體態的女子集中於一起,那些精華早被高職要員一個個接走了,屬於這個女人世界里芸芸眾生的兩位表姐,只能被軍隊的小連排長或窮酸文人領走。皮匠姑父後來直言不諱地給白靈說:你比那倆有出息呀靈靈兒,凡團長以下的當科員跑閑腿兒打閑雜的都甭理識他,跟個有權有勢的主兒你能行喀!到那陣兒,看哪個龜五賊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給錢?皮匠姑父這樁夙願的實際可能性確實存在。無論學識無論氣質,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靈在美女如簇的教會女子學校里也是出類拔萃的。白靈已經謝絕過幾位求婚者,擋箭牌倒是那位從未照過面的王家小伙兒。她對求婚者說:家父在我十二歲時就許親訂婚了。在她離開教會學校之前,校務處通知她說有一位政府要員要見她,她問什麼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務處職員憂心忡忡地勸她說應該去,願意不願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靈去了。她看見一位精明強幹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務處的桌前坐著,稜角分明的臉膛,聰穎執著的眼睛,從腦門中間分向腦袋兩邊的頭髮又黑又亮。白靈一進門,那人就站起來頷首微笑。校務處的先生介紹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員的秘書,隨後就退出門去。那秘書很坦率地問:「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靈天真地說:「你像汪精衛。真的。我進門頭一眼瞧見你就奇怪,汪精衛怎麼屈尊坐在這兒?」秘書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過獎了。汪是中國第一美男子,我怎麼能……」白靈笑著說:「你就是中國第二。」秘書不在意地轉了話題:「白小姐畢業後作何打算?」白靈問:「你找我究竟要問什麼事?」秘書說:「你願意繼續求學我可以資助,你願意就業我可以幫助安排。」白靈問:「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秘書說:「這還用問嗎?」白靈說:「我已經嫁人了。」秘書說:「難道他比汪還英俊?」白靈說:「他可是世界第一。」秘書俏皮地說:「怕是情人眼裡出潘安吧?他在哪裡?」白靈說:「十七師。」秘書輕舒一口氣:「雜牌子。」白靈說:「雜牌子軍隊沒規矩。那可是個冷恐子。他說誰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個血罐子。」秘書說:「這我倒不怕。」白靈說:「我怕。」屬於政府部門的人都怯著雜牌子十七師,秘書說他不怕是強撐面子。白靈再一次重複說:「他會連我都殺死的。我怕。那真是個冷恐子!」
…………
白靈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銅元遊戲,那多像小夥伴們玩過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這遊戲,卻給他們帶來不同的命運。蔣介石背叛革命以後,她每天都能聽到也能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屠殺共產黨的消息,古城籠罩在陰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在上課,兩三個警察踏進門,把坐在第三排一個女生五花大綁起來。一位警察走出教室門才轉過頭向先生也向學生解釋了一句:「這是共匪。」女學生們驚疑萬狀。女先生說:「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讓她下地獄。」白靈渾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麻繩勒著,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軍校學習去了,他能掙脫五花大綁的麻繩嗎?她那時急不可待地想見到鹿兆鵬,打問一下鹿兆海的音訊,卻找不到他。五六天後,一個更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位被綁走的同學領著三個警察到學校來,由她指點著綁走了三個外班的同學。那時候整個學校亂了秩序,女生們擁擠在校園通往大門的長長的過道兩邊,看著三個用細麻繩串結在一起的同學被牽著走到校門口,塞進一輛黑色的囚車。
白靈已經無心上課,就斷斷續續請假,尋找鹿兆鵬。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親戚家打聽風聲,說是鹿兆鵬早跑得不見蹤影了,倒是聽到了不少整治農協頭目的種種傳聞。白靈連夜離開白鹿原又回到城裡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學校時,聽到女生們悄悄說,被捕的三個共產黨分子全部給填了枯井,本班那個領著警察來抓捕同黨的女生也一同被填進井裡。白靈惡毒地說:「上帝不能容忍贖罪的羔羊。」
可是,當她找到鹿兆鵬以後,卻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那天午間放學回來,白靈在皮匠姑父的櫃檯前看見了鹿兆鵬,驚訝得幾乎大叫起來。鹿兆鵬迅即用一種嚴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鵬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戴一頂褐色禮帽,像是一位窮酸的教員,在櫃檯前琢磨著櫃檯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鵬說:「你發愣幹什麼?我是鹿兆海的國文老師,兆海帶你聽過我的課你忘了?」白靈立即按照鹿兆鵬遞過來的話茬兒往下演戲:「噢!老師呀屋裡坐。」轉臉就對二姑父喊:「姑父,這位老師想請你定做一雙皮鞋。」皮匠姑父熱情地招呼說:「你快把老師引進來嘛!」鹿兆鵬悄聲說:「你得讓我在這兒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顧那樣認真地給鹿兆鵬量了雙腳的長短寬窄,又徵詢了皮鞋的顏色和款式,就繼續忙他手中的活兒去了。白靈領著鹿兆鵬進入自己那間小小的卧室轉過身問:「你害怕給塞到井裡?」鹿兆鵬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住片刻,緊緊盯著白靈的眼睛,企圖從那眼神里判斷出她問話的意圖。他卻看見那兩隻微微鼓出的眼睛周邊漸漸濕潤,然後就潮起兩汪晶瑩的淚水。鹿兆鵬點了點頭。白靈眨了眨眼睛,淚水便溢流下來,顫著聲說:「我要加入共產黨。」鹿兆鵬用手按著白靈的肩膀讓她坐下來,說:「現在全國都在剿殺共產黨。」白靈說:「我看見他們剿殺才要入。」鹿兆鵬說:「我們被殺的人不計其數。」白靈說:「你們人少了,我來填補一個空缺。」鹿兆鵬猛地抓住白靈的雙手,熱淚嘩嘩流淌下來:「我而今連哭同志的地方也沒有了……」白靈說:「我討厭男人哭哭咧咧的樣子。」
鹿兆鵬磨蹭到天黑定時走了。走時對白靈吩咐了兩點,再不許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產黨的意願,二是繼續在教會女子學校念書,那兒無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約一月後,鹿兆鵬於傍晚時分來到皮貨鋪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紅色皮鞋,對皮匠的手藝大加讚揚。皮匠則親自把皮鞋給他穿到腳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了一圈,而且叮囑他要是夾腳或者繩子斷裂可以隨時來修理。鹿兆鵬肯定這是他買到過的最稱心的皮鞋,發誓說比上海貨好得多。皮匠很得意自己的傑作。鹿兆鵬隨之把一本聖經交給皮匠,說這是白靈要他買的。白靈於傍黑時分回到皮貨鋪子,在那本聖經里得到一個聯絡地址:羅嗦巷1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