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臘月根上,白靈托一位回原上過年的同學給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里只寫著一句話:你們難道非要娶我革你們的命?白靈藉此徹底勾銷了那樁沒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對從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開一個辛辣的玩笑,至於這封信捎去以後的結局,她已經無心顧及了。姑媽現在就來給她補這一課。
王家父子見信氣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籌辦新年的諸多家事,父子兩人拉著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綹信紙擲到白嘉軒的面前。白嘉軒從桌面上撿起信紙,看著白靈風流瀟洒的墨跡,眼前頓時湧起一片渾黃厚重的土霧,手裡捏著信紙如同攥著一條死蛇。王家兒子唱白臉耍脾氣說難聽話,老子則唱紅臉慢條斯理講仁義道德,論鄉風民俗,父子倆一高一低,一陰一陽,挖苦釀製撣牙,耍盡了威風,出完了惡氣。白嘉軒始終僵硬地挺著腰,瞪著眼,一聲不吭。媒人被拉來時,對白嘉軒也頗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調節不偏不倚的態度,現在突然發生了根本逆轉:「夠了夠了,盡夠你爺兒倆的了!歪話能呔下一牛車,嘉軒一句不吭還不夠嗎?」白嘉軒滿臉灰敗,如同颳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撐著臉制止媒人:「你悄著,有話讓人盡量說。」又側過臉做出更真誠的姿態對王家父子說:「有話儘管說,有氣儘管出,我都攬著,即就唾到我臉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著交換著眼色:是不是還要繼續罵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掄起拳頭捶到桌面上,懊悔地自我責備起來:「嘉軒,我混帳!」說罷拉著兒子的手不告而辭了。第二天,白嘉軒指使孝武和鹿三從樓上糧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麥子,又捆紮了十五捆棉花,裝了滿滿兩套牛車給王家送去。鹿三揚起落滿糧食塵土的臉問:「靈靈的彩禮不是五石麥十捆花么?你給他退這麼多?」白嘉軒平靜地說:「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喉頭粗大的疙節猛烈滑動了兩下,閉上了毛楂楂的闊大的嘴巴。孝武緩緩轉過頭,猛然用力扯動皮繩抽擊著黃牛的肚子,牛車嘎吱嘎吱啟動了。白嘉軒瞅著兩套裝滿糧食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車駛出巷道,轉過身抱起雙拳,對圍聚在街巷裡的族人說:「我給本族白鹿兩姓的人丟了臉了!」說著揚起頭來,兩隻粗大的手背抄在彎蜷的后腰上,沉靜如鐵地宣布:「白姓里沒有白靈這個人了。死了。」說罷依然背抄著手走進自家街門。……
姑媽敘說過這段事,抿嘴不語,有意使自己因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緒平靜下來,陷入凝然不動的沉默里。白靈看了一眼姑媽凝重的臉色,自然地聯想到父親的臉色。她有點懊悔自己的魯莽,捎給王家父子的信,最終像石頭一樣砸到父親的鼻樑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麥子和十五捆棉花不僅可以訂娶一個媳婦,甚至連將來給孫子做滿月的吃用花費也夠了。姑媽平靜地說:「你爸苦就苦在一張臉上。孝文揭了他臉上一層皮,你接著再揭一層。」白靈想到此行的重大使命,便從家庭的糾纏里跳出來,對姑媽說:「這樣也好。權當我死了,俺爸也就再不為我傷臉蹭皮了。」姑媽還想說什麼,白靈捺不住性子聽她數落,便搶斷說:「姑媽,我還要到縣城去,我給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媽到前院書房叫來姑父。姑父說:「給誰的信?放我這兒讓順路人捎進城去,免得你跑。」白靈說:「郝縣長的公子是我同學,囑我親自交給他爸。」
白靈走進滋水縣縣府大院時正值午休。郝縣長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靈。白靈趕上午休時間,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悉心的算計,所以才有聽姑媽數落她的難堪。她以縣長公子的同學關係說了一通編好的假話,然後就把那封信交給縣長。郝縣長拆了信封,看了信,雙手握住白靈的手久久不語。白靈忍不住說:「如果有困難,你就甭勉強。」郝縣長鬆開手坐下來揮一下手:「困難咋能沒有嘛!可問題已經解決了。」郝縣長告訴白靈,紅三十六軍潰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區地下黨在峪口和山裡收容紅軍戰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經返回老窩茂欽。郝縣長壓低聲音,驚喜萬分地說:「廖軍長虎歸北山,讓組織放心。」白靈按捺不住問:「鹿政委呢?」郝縣長瞅了瞅白靈異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點矜持地說:「他也回到老窩白鹿原上。」白靈猛然站起握住郝縣長的手說:「你可真是遮風擋雨的老母雞啊!」
白靈一身輕鬆走出郝縣長的房子時縣府開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幹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職員含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臉孔,她有點好笑,如果某一天郝縣長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聲:我是共產黨!那麼這些小幹事老職員肯定會嚇得跌坐到地上。白靈走過縣府很深的宅院時反覆考慮,要不要去會一會大哥孝文?見了會有什麼影響?不見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去。
白孝文瞅著站在門口矜持地笑著的洋學生不禁一愣,整個滋水縣城也沒有這樣漂亮的女子。白靈叫了一聲「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臉色頓然活泛起來:「噢呀靈靈呀!」白靈完全是一個妹妹的天真姿態:「哥呀,我要畢業了。原先還想考高等學府,沒人供給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說:「你考你考,我供給,你頂好考到北平去。」白靈說:「遲了遲了,我已經找下飯碗了。」白孝文問:「做啥?」白靈說:「教書。」白孝文點點頭讚賞地說:「教書也不錯,日子很安寧。」說著才記起問「,你今日怎麼記起尋哥來了?」白靈說:「我來看看大姑媽,也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難歸成了孤兒一個……」白孝文寬慰妹妹說:「咱爸那人就是個那……好了好了,你別傷心。一會兒我領你去認一下嫂子。這幾天忙得要死……」白靈漫不經意地說:「大哥如今正開順風船,當然很忙。」白孝文搖搖頭說:「平時緊一陣松一陣倒也罷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軍窩死在山裡,這一向正收拾那些散兵敗丁,抓不緊可就讓他們溜出山了。上邊見天催報抓人的數目哩!」白靈做出好奇的樣子問:「我從報上看到消息,說是『全殲』。你們參加圍剿來嗎?」白孝文說:「我只負責縣城防務。」這麼說似乎又不過癮,接著就不無遺憾地說:「有天晚上,我陪岳書記去看大姑父,萬萬沒料到共匪三十六軍政委就在大姑父屋裡。你猜是誰?鹿兆鵬呀!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靈的心早已縮成一蛋兒,想不到兆鵬差點栽到大哥手裡,而大姑父居然沒有向她提及這件事,姑媽肯定覺得這件事沒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響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著問:「你看玄乎不玄乎?」白靈從最初聽到的驚詫里鬆懈下來,反而完全證實了兆鵬已經脫險的消息,證實了郝縣長說的兆鵬就在老窩白鹿原上。她裝作表示遺憾:「玄玄玄,真箇玄乎!到手的銀洋又丟了——你和岳書記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說:「錢算個屁!關鍵是讓這個禍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禍根,滋水縣不除鹿兆鵬甭想安寧。」白靈淡淡地笑笑說:「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熱鬧戲了,儘是咱們一個村子的人鬧事。」白孝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現在親老子也顧不上了,甭說一個村的鄉黨。兩黨爭天下,你死我活地鬧……」說到這裡,白孝文忽然意識到作為兄長的責任:「靈靈呀,你可得注意,而今當先生了,你就好好教書,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臉上沒刻個『共』字,把你拉扯進去你還不曉得。」白靈笑著說:「要是那樣的話,哥呀,你就帶人來抓我。」白孝文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嚇唬說:「真要那樣的話,哥也沒辦法,——我吃的就是這碗飯嘛!」白靈說:「這碗飯可是拿共產黨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靈嘎嘎嘎笑起來伸出雙手:「銬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銬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過來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長到這麼大還是沒正性……」
白靈以惋惜的口吻謝絕了哥哥邀她去認新嫂,說她今晚必須趕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給學生上課,再晚就搭不上進城的牛車了。這樣的理由不容變通,白孝文只好應允,熱情誠摯地叮囑妹妹得空兒就回縣城來,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結成聯盟:「你跟哥一樣,都是有家難歸哦!咱們就相依為命喀!」
白靈坐上回城的牛車舒出一口氣來「,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際驀然迴響著這句顯示著職業特點和個性特徵的用語……白靈現在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兆鵬,問他在一千大洋的懸賞者岳維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當面,究竟是怎樣逃脫的?牛車粗大笨重的木頭輪子悠悠滾動著,在坑坑窪窪的土石大路上顛出吭噔吭噔的響聲,輪軸磨出單調尖銳的吱嘎吱嘎的叫聲,漸漸遠離了灰敗破落的縣城,進入滋水川道倒顯出田園的生氣,一輪碩大的太陽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頂上,恰如一隻潷去了蛋清的大蛋黃。白靈雙手掬著膝頭,瞅著對面陡峭的原坡,頂面上平整開闊的白鹿原,其底部卻是這樣的殘破醜陋……
從原頂到坡根的河川,整個原坡自上而下從東到西擺列著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條又大又深的溝壑統進幾條十幾條小溝,大溝和小溝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幾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剝撕了皮肉的人體骨骼,血液當然早已流盡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態奇形怪狀,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蒼鷹,有的像平滑的鴿子;有的像昂首疾馳的野馬,有的像靜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獨立的雄獅,有的恰如一隻匍伏著的疥蛙……它們其實更像是嵌鑲在原坡表層的一副副動物標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態而失丟了生命活力。峁樑上隱約可見田堰層疊的莊稼地。溝壑里有一株株一叢叢不成氣候的灌木,點綴出一抹綠色,渲染著一縷珍貴的生機。這兒那兒坐落著一個個很小的村莊,稠密的樹木的綠蓋無一例外地成為村莊的標誌。沒有誰說得清坡溝里居民們的始祖,何朝何代開始踏進人類的社會,是本地土著還是從草原戈壁遷徙而來的雜胡?抑或是土著與雜胡互相融化的結果……「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殘忍猙獰,被職業習慣磨練成平淡的得意和輕俏。當時應該給他一個嘴巴,看他還會用那種口吻說那種職業用語不?革命現在到了危急關頭,報紙上隔不了幾天就發布一條抓獲黨的大小負責人的消息。三十六軍的潰滅和姜政委的叛變是猝不及防的滅頂之災。兆鵬半年前臨走時只告訴她一句:有一個段老師和你接頭。直到報紙上登出三十六軍被殲的重大消息時,她才知道鹿兆鵬半年前去了三十六軍。段老師之後又來了一位薛老師,說他從今往後和她聯繫,因為段老師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黃先生來和她接頭,說薛老師也被當局抓捕和段老師一起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黃先生說,小白你所以還安全無虞,正好證明段、薛兩位老師堪稱真正的老師。白靈腦子裡只剩下兩隻裝著段老師薛老師的麻袋,七尺漢子塞進三尺長的麻袋紮緊袋口,被人拽著拖著扔進乾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當時聽罷啞然無語,最初的驚恐很快轉化為無可比擬的憤怒。她對黃先生冷笑著說:「多虧你給我說明了這個消息,臨到我被裝麻袋時我就不懼怕了。」後來她一再重現段、薛兩位老師被裝入麻袋扔進枯井的情景;她從來沒有經見過活人被裝進麻袋和投進枯井的情景,卻居然能夠把那種情景想象得那麼逼真,那麼難忘。白靈覺得正是在黃先生說出那種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終使她成熟了,也看輕了自己:死了不算什麼;一個對異黨實施如此慘無人寰的殺戮手段的政權,你對它如若產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恥的,你就應該或者說活該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必須推翻它,打倒它,消滅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講什麼條件;她現在才能切近地理解義無返顧和視死如歸這兩個成語的生動之處。
黃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與她接頭。在這段間隔里,她幾乎天天都擔心黃先生也被裝進麻袋撂入古城某一眼枯井。這個創造過鼎盛輝煌的歷史的古城,現在保存著一圈殘破不堪卻基本完整的城牆,數以百計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乾了的井,為古城的當權者殺戮一切反對派提供了方便,既節約了子彈又不留下血跡,自然不會給古城居民以至整個社會造成當局殘忍的印象。黃先生這次來更顯得心情沉重:「黨組織這回遭到的破壞是太慘重了。」白靈忍不住溢出淚來:「你好久不來,我瞎想著……你大概也給……撂進枯井……」黃先生苦笑一下:「這很難避免。我現在給腰裡勒著一條紅絲帶,將來勝利了,你們挖掏同志們的屍骨時,可以辨認出我來。」白靈破涕笑了:「我用絲綢剪一隻白鹿縫到襯衫上,你將來也好辨出我……」黃先生隨後就指派她到滋水縣來給郝縣長送信……
大蛋黃似的太陽沉落到白鹿原西邊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現一種不見陽光的清亮,水氣和暮靄便悄然從河川瀰漫起來。白鹿!一隻雪白的小鹿在原坡支離破碎的溝壑峁樑上躍閃了一下,白靈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