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黑娃在燈下一看,兆鵬昏昏迷迷不辨生人熟人,小腿腫得抹不下褲子,整個腳面和腳趾都被血漿成紅紫色。大拇指喚來大先生。大先生提著葯葫蘆跑來,用剪子割開左腿的褲子,用水洗了傷口四周的瘀血,皺著眉對大拇指和黑娃說:「糟毬咧,是個瞎眼兒!」槍子穿透了身體被土匪們稱作亮眼兒,未穿透被稱作瞎眼兒,彈頭還留在小腿肚兒里。大先生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將就著治好外傷,讓人家出山進城到洋醫院去掏槍子兒;二是我給他掏出來再治好,可咱沒麻藥,怕他受不住疼。你說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說:「乾脆給他掏出來。」大拇指對大先生說:「掏!」大先生解開布包,取出一隻帶環兒的鋼扦兒,剛挨住傷口,兆鵬就慘叫起來。大先生遲疑一下說:「這人沒咱的弟兄皮實。」大拇指笑著對黑娃說:「就這副虛氣兒他還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斷胳膊折腿不吭聲。沒這股子毒勁兒還想入伙當土匪?綁起!」於是七手八腳把兆鵬的身子和手腳都捆綁在木板上。大先生說:「我下手了——」話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帶環兒的鋼扦子塞進傷口。兆鵬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來。黑娃說:「把嘴給塞住,叫得人心煩。」於是又用爛布塞進嘴裡。大先生捏著那根鋼扦兒在腿肚裡尋找彈頭,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東西帶著一股熱血的腥氣從小腿肚裡拉出來,扔到盛著清水的銅盆里,噹啷一聲脆響,水面上就綻開一片耀眼的血花。傷口裡的血咕嘟嘟涌冒出來,大先生不慌不忙拔開藥葫蘆的木塞兒,把紫紅色的刀箭葯倒入傷口,拿一隻帶勺兒的鋼扦往傷口裡頭擩塞,血流眼見著流得緩了少了,隨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隻葯葫蘆兒,往傷口四周撒上一層厚厚的黑色藥麵兒,然後用布條墊著麻紙纏裹起來。大先生瞅著被他折騰得完全昏死的兆鵬說:「沒彩沒彩,這人沒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沒彩。」他摸摸兆鵬的額頭,拔下塞在兆鵬嘴裡的爛布,把兩粒黑色的藥丸塞進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鵬咽下去,然後說:「抬走。讓他睡去。睡醒來就沒毬事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兆鵬睜開眼睛嚷著要喝水。他強掙著坐起來,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飲而光,才瞅著遞給他水碗的人驚奇地叫起來:「黑娃黑娃,怎麼是你?」黑娃抿抿嘴沒有開口。大拇指卻說:「你忘了你說的『咱們還會見面』的話啦?這回是我請你來入伙兒!」兆鵬猛地轉過頭,瞅住站在炕腳地上的大拇指:「我咋毬落到你手裡了?」黑娃接住說:「你多虧落到大哥手裡了。」兆鵬轉著眼珠朝後倒下,靠在背後墊著的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兩個眼皮痙攣似的彈動著,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淚珠兒……
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失敗的進軍。省委接到一支紅軍武裝企圖攻打西安的密訊,派鹿兆鵬化裝潛入紅軍部隊傳達省委意見,要求紅軍指揮官做出一個詳細周密的進攻方案,省委討論之後才能作出決定,同時將西安地區守軍布防的情況提供給紅軍指揮官,供他們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抉擇。鹿兆鵬扮裝成一個受聘赴任的教書先生,順利地通過渭河平原,進入渭北高原之中剛剛創立的根據地茂欽。茂欽這個像遺落在山間的一粒羊糞一樣默無聲息的村鎮,現在在北半個中國日漸顯露聲名。南有瑞金北有茂欽。茂欽中華蘇維埃的紅布旗幟在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上看去確似一簇生動飛揚的火焰。共產黨人在這裡創建起來第一支農民武裝,稱作紅三十六軍。鹿兆鵬的到來使紅軍最高指揮員之間的爭論更加激烈,爭論雙方的力量對比是二比二。廖軍長和王副政委乾脆把進攻西安說成是葬送紅軍的冒險行動;姜政委和權副軍長力主進攻西安,理由比反對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時候,廖軍長首先表現了妥協,才使進攻派佔了上風。鹿兆鵬向他們傳達了省委意見,唯一堅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爭論,理由是省委沒有肯定這個行動計劃。廖軍長立即更改了違心的妥協又恢復了反對派的真實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靜地反問:「省委沒有肯定也沒有反對進攻呀?敵方在西安的布防情況我早已清楚不過,嫡系和雜牌正大眼瞪小眼烏龜瞅王八,咱們趁這個空子正好得手;緩后無論烏龜吃了王八還是王八吃掉烏龜,他們就成鐵板一塊無縫可鑽,失掉戰機了。省委要我們報一個詳細作戰計劃是多此一舉,一切已經成熟。」姜政委對廖軍長的搖擺不定有點生氣,用一句粗話諷刺說:「尿尿去了屙下屎來——連稀稠都拿不住了!這樣子的話怎麼帶兵打仗?你可是咱們四個人中獨獨上過軍校的指揮員呀同志!」廖軍長臉紅了,不僅沒有發火,誠摯的聲音令人感動:「姜政委,你挖苦我兩句我不在乎。我弄起這一桿人馬來著實不容易,我只擔心弄不好又丟光了咧……」鹿兆鵬心裡顫悸了一下,這個長著四方臉盤英俊漂亮的陝北漢子,一口鼻音濃重言詞笨拙的話令他感動。廖軍長是黃埔生,投身國民革命戰功赫赫;國共翻臉以後,他帶著他拉出來的那一部分隊伍參加了習旅的暴動,暴動失敗后他就成了光桿司令,幾年間又創建起紅三十六軍來。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軍來的,他很尊重這個前額突出有點像列寧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點說不清為什麼的怯懼心理。姜政委說:「軍事行動上的搖擺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場的動搖。」王副政委與大腦門子政委一絲也不妥協:「這僅僅是一個具體軍事行動的分歧,與立場無關。」廖軍長痛苦地扭曲著臉沉默了。姜政委說:「一切按原計劃進行。王副政委下連當兵。鹿兆鵬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鵬說:「我必須趕回去向省委彙報。」姜政委說:「不急。打下西安咱們一起去彙報。」鹿兆鵬急了說:「我也反對這個行動。」姜政委說:「你反對我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鵬在根據地住了下來,發現在紅軍士兵裡頭卻沒有這樣嚴峻的分歧和爭論,而且洋溢著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戰鬥熱情。姜政委深入淺出的講演特富魅力和鼓動力量:「南昌暴動失敗了,廣州暴動失敗了,咱們這兒的暴動也失敗了,國民黨高興的近乎得意忘形。我們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國的反動派敲響第一聲喪鐘,共產黨還存在,真正的革命剛剛開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聲音被熱烈的呼喊打斷了,他謙遜地低著碩大的腦袋等待歡呼聲結束,然後揚起頭來分析這次行動的形勢:「西安的嫡系初調入陝,兩眼緊盯著雜牌子地方軍;雜牌子地方軍收羅的都是土匪民團,屬於烏合之眾,十有八九都是逛窯子抽大煙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經打。咱們紅軍不是一個頂仨,而是以一當十。渭北地區農協運動開展最早,地下黨遍布各個村鎮,我們路過之地會一呼百應。我們一舉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國革命的第一個紅色政府,必將照亮整個北半個中國……為了共產主義,同志們,努力衝鋒啊……」
整個紅軍陷入一種激戰前的狂熱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班當伙頭兵時,竟然連連受到士兵們的嘲笑和鄙視。廖軍長現在儘可能認真地按照在黃埔軍校學習的指揮藝術設計這場進攻……隊伍終於拉出山溝進入坦蕩如砥的關中平原了,此時剛剛黎明。鹿兆鵬此時才弄清白,這支號稱三十六軍的紅軍部隊實際上只有九百多人,不過是一個團的編製力量,心裡就愈加憂慮和膽怯。在山區小鎮茂欽根據地里,九百多人顯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霧雨濛濛的關中平原上以後,這九百多人的隊伍就不再顯示出浩浩蕩蕩的氣勢,反而覺得過於細瘦了點兒。他們沿途所經過的許多千戶大村,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門族自立的保安隊的偷襲和騷擾,根本不曾發生一呼百應的情況。(那些村莊里確實有共產黨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動著,他們沒有得到任何指示或消息,壓根兒不知道這次軍事行動,甚至搞不清楚這支穿著雜七雜八衣服的軍隊是國軍、土匪還是雜牌子地方武裝。)霪雨綿綿,這是關中平原旱季里極為罕見的陰雨天氣,池滿河溢,遍地泥漿,找不到一坨乾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來一把柴禾。士兵們渴急了就喝路邊水坑裡的泥水,好多人抱著肚子提著褲子拉稀不迭。姜政委執意選擇雨天出擊的理由是,反動派軍隊怕吃苦,怕夜戰,也怕雨戰,紅軍戰士瞅准其弱點專事夜戰雨戰,因為紅軍士兵自小就在苦水裡泡大,不計苦累,不避風雨。姜政委瞅住了敵手的弱點卻忽視了自己的弱點,這些自小生長在渭北以北黃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鴨子,在粘濕滑溜的平原上行軍不久就疲憊睏乏,全都被淋澆得濕透了衣褲又濺滿了泥巴,變成落湯雞或更像泥猴了。渡過渭河以後,在河岸邊的柳林里暫作歇息。姜政委擦拭著眼鏡片上的泥巴渾紋兒,怎麼也擦不幹凈,他發覺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都給泥巴弄髒了,無奈就把無法擦凈的眼鏡架上鼻樑,對癱坐在濕漉漉的沙地上的士兵們鼓勁打氣:「同志們,再走五六十里路就進城咧!老孫家羊肉泡饃,老白家餃子館,西安飯莊葫蘆雞盡飽咥啦……」姜政委給士兵打足氣兒之後,就把另外三位領導者引到遠離士兵的柳林深處,堅定不移地說:「我回省委彙報情況兼作城內策應,你們繼續前進,不能有絲毫的動搖情緒。咱們在滋橋北橋頭會面。」姜政委連一個隨身警衛也不帶,隻身走掉了。
姜政委臨走時委託鹿兆鵬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過柳林進入蒿蓬茅草地帶,三個站在原地未動的領導者誰也不說話,一直瞅著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隱現的腦袋完全消失,他們才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起來。鹿兆鵬心裡浮起一縷惆悵一種空虛,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樣茫然失措。他說:「我提議讓王出來做代理政委。」廖軍長和權副軍長只碰了一眼就說:「你去把王叫來。」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緊不慢走過來,冷著臉站住。廖軍長說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彙報的情況以及委託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見,王副政委對此先不表態,卻冷冷地說:「姜要是跑到國民黨省黨部彙報怎麼辦?」鹿兆鵬噎得說不上話咽下一口唾液,廖軍長顯然也看出王副政委的雞腸小肚,不客氣地說:「同志,你這樣的態度令人失望!」權副軍長從中調和:「王副政委別記惦今日個以前的事了。今日個或者說目下咱們咋辦?」鹿兆鵬立即附和說:「對!咱們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緊。」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說:「往回撤。撤回茂欽還來得及。」廖軍長驚詫而又生氣地問:「你這意見是出於對隊伍的負責,還是跟姜致氣賭輸贏?」王副政委說:「這怎麼分得開呢?」廖軍長窩氣地說:「你們倆的意見呢?撤還是進?」權副軍長現在變得異常耐心溫柔起來:「大家都冷靜才好。我覺得現在撤回去的根據不充足。」鹿兆鵬覺得權副軍長的意見與自己相吻合,隨即說:「我同意權副軍長的看法。」又對王副政委誠懇地勸說道:「你的意見可以保留。你還是應該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說:「我……還是回炊事班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