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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鹿三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女人在廈屋炕上聽到腳步聲,問:「你回來了。等等。我給你開門。」鹿三立在院子里說:「你甭開門我不進去了。」女人就再沒吭聲。鹿三推開儲藏雜物農具的隔扎著牆的廈屋,摸到了梭鏢光滑的把柄,就著朦朧的月光,在門坎上墊住梭鏢,用斧頭褪下梭鏢尖頭兒來。叮叮噹噹的響聲引來女人的問詢:「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說:「你睡你的覺喀!」


  鹿三回到馬號,從鍘墩旁把磨石抱進來,支在土炕和槽幫之間的空腳地上,反身關死了馬號的木門,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腳地的一個窪坑上,然後坐在木馬架上,蘸著清水磨起梭鏢鋼刃子來。久置不用的梭鏢刃子銹跡斑駁,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紅溜溜的鐵鏽,嚓嚓嚓嚓的磨擦聲中,鋼刃在油燈光亮里顯現出亮幽幽的冷光來。他用左手的大拇指頭試試鋒刃,還有點鈍,就去給紅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來繼續磨著,腦子裡十分沉靜十分專註十分單一。他第四次拃起左手拇指試鋒刃時,就感到了鋼刃上的那種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鍘草前磨鍘刀刃子和割麥子前磨鐮刀片子一樣的感覺,然後用一塊爛布擦了擦鋼刃上的水,壓到被子底下,點燃一鍋旱煙,坐在炕邊上,一隻腳踏在炕下的腳地上,另一隻腳踩在炕邊上,左手鉤著弓起的膝蓋,右手捉著尺把長的煙袋桿兒,雕像一般坐著。他等待雞叫等待夜靜以免撞見熟人,就像往昔里要走遠路起雞啼一樣沉靜。他的沉靜不啻是腦子簡單,主要歸於他對自己的生活信條的堅信崇拜。他連著磕掉兩鍋黑色的煙灰又裝進了煙末兒,悠悠飄浮的煙霧裡,忽然想起那年「交農」的情景,在三官廟的場院里,他面對群龍無首嘈嘈紛亂的場面就跳了起來:「我算一個!」他領著眾人進逼縣府又被五花大綁著投進監牢,沒有後悔過也沒有害怕過。鹿三心裡說: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殺一個婊子去除一個禍害。


  公雞的啼聲沉悶滯澀,雞脖子里似乎塞著干稻草。鹿三磕掉煙灰,把煙袋插進腰間的藍色帶子下,用爛布裹著的鋥亮的梭鏢鋼刃也別在腰后,吹滅油燈,走出馬號,合上門板,就出了圈場的木柵欄大門,再回身把雙扇柵欄門閉合,扣上鏈扣,背起雙手,走進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經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鹿三背著手走過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樹木稀少了光線亮晰一些了,踏上窯院的平場,止不住一陣心跳。自從黑娃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被他攆出家門住進這孔窯洞以後,鹿三從來也沒有光顧過這個齷齪的窯院,寧可多繞兩三里路也要避開窯院前頭的慢坡道兒。他略一穩步壓抑住胸膛里的搏動,走到窯門前,鐵鏈兒吊垂著,門是從裡頭插死的,人肯定在窯里無疑。在他抬手敲叩門板時,剛剛穩沉的心又嗵嗵嗵跳起來;他稍有遲疑就拍擊響了木板門;這一拍擊之後,心反而沉穩不跳了。「誰呀?」窯洞里傳出小娥粘澀的聲音。鹿三繼續拍擊門板,不開口。「唉呀你個挨刀子的這幾天逛哪達去咧?」小娥的嗓門順暢了也就嗔聲嗔氣起來,她猜估是孝文來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開門來咧!」鹿三頭皮上呼喇呼喇直躥火,咬著牙屏聲閉息侍立在門的一側。咣當一聲門閂滑動的聲音,鹿三一把推開獨扇子木門板。小娥被門板猛烈地碰撞一下,怨聲嗔氣地罵:「挨刀子的你毬瘋咧?開門鼓恁大勁!」鹿三閃身踏進窯門,順手推上門板,呵斥說:「悄著!閉上你的臭嘴再甭吭聲。」「哦喲媽吔小娥嚇得縮成一團,雙臂抱住胸脯上的奶子,順著炕牆就勢蹲下去,用上身遮住光裸著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說「,你來做啥嘛?」鹿三瞧著縮在炕牆根下的一團白肉,喝令說:「上炕去穿上衣裳,我有話說。」


  小娥從炕牆根下顫悠悠羞怯怯直起身來,轉過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邊兒,左腿剛剛蹺起,背部就整個面對著鹿三。鹿三從后腰抽出梭鏢鋼刃,捋掉裹纏的爛布,對準小娥后心刺去,從手感上判斷,刀尖已經穿透胸肋。那一瞬間,小娥猛然回過頭來,雙手撐住炕邊,驚異而又凄婉地叫了一聲:「啊……大呀……」鹿三瞧見眼前的黑暗裡有兩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驟然閃現的眼睛;他瞪著雙眼死死逼視著那兩束亮光(對死人不能背過臉去,必須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兩束光亮漸漸細弱以至消失。她仆倒在炕邊上,那隻蹺起的左腿落下來吊垂到炕邊下,一隻胳膊壓在身下,另一隻胳膊抓撲到前頭。鹿三這時才拔出梭鏢鋼刃,封堵著的血咕嘟嘟響著從前胸后心湧出來,窯里就再聽不到一絲聲息。他從地上撿起那塊爛布,重新裹纏住梭鏢鋼刃,走出門來,拉上門板,鎖上那把條籠形的鐵鎖,出了窯院,下了慢坡,走進屋牆和樹木遮蔽著星光的村巷,公雞剛剛啼鳴二遍。


  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最淫蕩的一個女人以這樣的結局終結了一生,直至她的肉體在窯洞里腐爛散發出臭氣,白孝武領著白鹿兩姓的族人挖崖放土封死了窯洞,除了詛咒就是唾罵,整個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女人的好話。鹿三完成了這個人人稱快的壯舉卻陷入憂鬱。憂鬱是回到馬號以後就開始了的,他把梭鏢鋼刃連同裹纏著浸滿鮮血的爛布原樣未動塞進火炕底下的炕洞里,用厚厚的柴灰掩埋起來,防備某一天官府前來查問,他就準備把自己和兇器一起交出去。藏好兇器之後,鹿三從水缸里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時,看見水缸里有一雙驚詫凄愴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戮殺時回過頭來的那雙眼睛;奇怪的是耳際同時響起「啊……大呀……」的聲音。鹿三細看細聽時,水缸里什麼也沒有,馬號里只有紅馬的鼾息聲。他沒有在意以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開被子躺下以後,耳朵里又傳來小娥垂死時把他叫大的聲音,只是沒有重現那雙眼睛。從此,那個聲音說不定什麼時辰就在他耳邊響起,有時他正在吃飯,有時他正在專心致志吆車,有時正開心地聽旁人說笑諞閑話,那個「大呀」的叫聲突然冒出來,使他頓時沒了食慾鞭下閃失聽笑話的興緻立即散失,陷入無法排解的憂鬱之中……直至黑娃掐著白嘉軒的脖子要抵命,鹿三把那把窩藏在炕洞里的淤血乾涸的梭鏢鋼刃擲到兒子腳下,心中的憂鬱才得以爽脫……


  黑娃氣呼呼走後,白吳氏仙草哇地一聲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頭:「三哥呀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沒命咧……你倆還不趕快給你干大磕頭!」孝武孝義撲通撲通一齊跪下了。鹿三連忙把她們母子三人拉扶起來,對坐在太師椅上的白嘉軒說:「這回我把俺們爺兒們的圪塔算是弄零幹了……這與你無干。你們母子不要給我磕頭。」說罷,轉過身走出門去。白嘉軒沒有吭聲也沒有挽留鹿三,對仙草說:「快弄倆下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婦二姐兒很快炒出四個菜來,一盤炒雞蛋一盤涼拌黃瓜絲一盤干蘑菇一盤熏豬肉,後頭兩樣菜都是山裡娘家兄弟不久前來時帶的山貨,那塊煙熏的后臀豬肉平時暗藏在地窨子里,遇著母親白趙氏的生日或是重要親戚來家,才用刀削下細細的一綹,算是饑饉年月里最高級的享受了。白嘉軒親自到馬號里去請鹿三。鹿三剛剛躺下,睜著眼側卧著吸煙,聽見敲門聲就去開了門。白嘉軒怕鹿三推辭不就就不說喝酒,只說有幾句要緊話需得勞駕他再回到四合院里去,去了才能說。鹿三二話不說披上衫子就走,進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見上房明廳里方桌上的碟兒盅兒就止住步:「嘉軒你這算做啥?你太見外了我……」白嘉軒佝僂著腰揚起頭說:「我給你說的要緊話,你不想聽嗎?這話……必得呷著酒說。」


  四個人圍著方桌坐定,孝武動手給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軒佝僂著腰站起來,剛開口叫了一聲「三哥」,突然涕淚俱下,哽咽不住。鹿三驚訝地側頭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孝武孝義也默然凝坐著。仙草在一邊低頭垂淚。白嘉軒鼓了好大勁才說出一句話來:「三哥哇你數數我遭了多少難哇?」在座的四個人一齊低頭噓嘆。孝武孝義從來也沒見過父親難受哭泣過。仙草跟丈夫半輩子了也很難見到丈夫有一次憂懼一次惶惑,更不要說放聲痛哭了。鹿三隻是見過嘉軒在老主人過世時哭過,後來白家經歷的七災八難,白嘉軒反倒越經越硬了。白嘉軒說:「我的心也是肉長的呀……」說著竟然哭得轉了喉音,手裡的酒從酒盅里潑灑出來。仙草侍立在旁邊雙手捂臉抽泣起來。孝武也難過了。孝義還體味不到更多的東西,悶頭坐著。鹿三也不由地鼻腔發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軒說:「咱們先幹了這一盅!」隨之說道:「我有話要給孝武孝義說,三哥你陪著我。我想把那個錢匣匣兒的故經念給後人聽……」


  這是白家的一個傳久不衰的故經。雖然平淡無奇卻被尊為家規,由謝世的家主兒嚴肅認真地傳給下一輩人,尤其是即將接任的新的家主兒。那是一隻只有入口沒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擺飾陳列也無法讓人觀賞。由白嘉軒上推大約六代的祖宗裡頭,繼任的家主兒在三年守孝期間變成了一個五毒俱全的敗家子,孝期未滿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盪凈盡了,還把兩個妹妹的聘禮揮霍光凈。母親氣死了,請不起樂人買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壽衣,只湊合著買了兩張葦席埋了。這個恬不知羞的敗家子竟然厚著臉皮吹牛說:「白鹿村再有錢的人再大的財東,沒見誰給他先人裝個雙層枋吧?我給俺媽用的是雙層子壽材……」村人一想也對,兩張葦席裹了雙層……就回給他一句順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鬧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媽,能瞎儘管瞎。這個敗家子領著老婆孩子出門要飯去了,再沒有回來。親自經歷這個拔鍋倒灶痛苦過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給村裡一些家道殷實的人家割草挑水混一碗飯吃,沒有事做的時候就接受村人鄉鄰一碗粥一個饃的施捨。這個默默不語的孩子長大了,就弄下一個木模一隻石錘去打土坯了,早出夜歸,和村裡人幾乎斷了見面的機會。他從不串門更不要說閒遊浪逛,雨天就躺在那間僅可容身的灶房裡歇息,有人發現過他在念書。這間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門子人出面干預的結果,敗家子老大才留下這一間灶屋沒有賣掉,使他有一坨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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