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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鹿子霖剛走進保障所的小院,白鹿中醫堂抓藥的相公就跟進來說:「先生請你過去有話,甭耽擱。」鹿子霖在走向中醫堂的街道上盤算著如何向冷先生解釋買來拆掉白家門房的舉動,除了這件事,他想不到還有什麼緊要的事會促使冷先生一大早就著人來叫他。走進中醫堂,冷先生把他引到後邊的寢室,開口時一臉的驚慌:「你知道不知道?兆鵬給田總鄉約逮住了!」鹿子霖大驚:「你聽誰說的?啥時候出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曉!」冷先生說:「早起一開門來了南原上一個病人,說兒是昨晚夕在學校里給逮住的。」鹿子霖驚詫不已:「他還在原上?我的天老爺!通緝告示貼得滿原上都是,他居然還沒離原……」冷先生說:「聽說他剛剛從城裡回到原上,想煽動饑民起來鬧事,倒沒料想他的一個共黨兄弟兒給田總鄉約告密了。再問旁的我也說不仔細,事倒是實事,田總鄉約連夜押送到縣上去了……你說咋辦?」鹿子霖說:「活該!死得!把這孽子拗種處治了,我倒好說話好活人了!」冷先生說:「你說的是氣話。你我現在這年歲,還有多少話好說還有多少人好活呢?沒有多少了;你我而今都活兒女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聲竟落淚了,泣不成聲地說:「我一家好端端的日子全壞在這龜孫子身上。他參加共產黨教我跟著背虧帶災且莫說起,單是婚事……教我總也覺得對不住你老哥呀!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心話,把他龜孫處治了倒好!倉里縣裡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家裡的事也好辦了,讓人家名正言順再嫁去,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好說話好活人啦嗎?」冷先生說:「我今日叫你來可不是說這話的。我知道你想救他說不出口。」鹿子霖仍然堅持說:「我不救。」冷先生說:「你不救我救。我的女婿呀!」鹿子霖說:「你救也是白救。他把田總鄉約押到鍘刀下你也知道,田總能饒他?上邊現在對共黨是『寧錯殺一千決不輕放一個』。他完了他兆鵬龜孫這回完了!你也甭勞神了,白勞神又折財……」冷先生說:「我準備傾家蕩產,只要能救回我的女婿!」鹿子霖連忙接上說:「你要是真箇把他救下了,他就不敢再擰拗了。他也明白他的命是你給拾回來的。」冷先生說:「你今日個留神一下,田總鄉約一回來你就給我說一聲。事不宜遲。聽說對共黨現時是快刀斬亂麻,審也不審就填了井了!」


  西安當權的國民革命政府對共產黨整治的手段簡截了當,不作正經審訊也不屑張羅聲勢示眾遊街也很少公開槍崩,逮住后先打后問問不出什麼就裝進麻袋扔進廢棄的苦水井裡,打得問出了什麼而又覺得此人不宜存留於世也同樣乾脆地扔進井去。鹿子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日去了三次白鹿倉,直到晚夕才看見田福賢騎著馬從縣上回來,他搶在田福賢前頭說:「我已經聽說了。逮住那個龜孫為國家除了害,也為我挖了眼中釘!總鄉約你知道我的脾性,我不在心平時咥四個饃現在還咥兩雙。」田福賢卻更富人情味兒地說:「再咋說總是你的兒嘛!他要是共黨的小毛猴分子也好辦,讓他寫一張悔過自新書,我再給岳書記說說情也就算了;你知道他屬大案要犯,甭說我,岳書記也不敢擅自處治,在縣上只打個過身就直接送城裡了……」鹿子霖表白了一番於兆鵬被捕乃至被殺都閉眼不理的話,回來卻急忙告訴冷先生:「田總鄉約回來了。」


  冷先生立即實施營救女婿兆鵬的謀略。他吩咐鹿子霖回家去把大車套好吆來,和相公一起動手把十隻裝滿中草藥的麻包抬上大車,聲言要把這些積壓的藥材送到城裡去賣掉,饑饉年月人命如紙沒人來看病抓藥了。他辭退了劉謀兒要鹿子霖親自掌鞭吆車。他吩咐鹿子霖繞道走過白鹿倉門口:「子霖你去叫一下田總鄉約,他女人病了讓他跟我一路走,順路給他女人看看病。」田福賢失急慌忙跑出倉門,深信不疑地爬上大車,連聲詢問他女人得了啥病要緊不要緊。冷先生一如往常的簡潔:「早起你的一個親戚來叫我我抽不開身去,大體問了一下病情給抓了兩服藥拿走了。你甭急也甭問,問多了我也說不上來,咱們順路去看看,我還到城裡送葯哩!」青騾拉著大車在鄉村間的官路上咯吱咯吱叫著,一直西進,終於停在一幢高大的門樓下,冷先生打了個哈欠從車上下來。


  進入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賢把睡意正酣的女人問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問冷先生:「內人沒有病呀!也沒有讓誰去請先生呀?」冷先生卻說:「我又給人騙了。那人冒充總鄉約的親戚,騙了我兩服藥……小事一樁……」說著就往門外走,鹿子霖從大車輪下鑽出來喪氣地說:「糟了糟了!車軸顛斷了走不了了!」於是,十隻捆紮嚴密的麻包從車上卸下來送進屋裡,田福賢爽氣地說:「明日讓車木匠換個軸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難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過三巡之後,冷先生解開了堆在台階上的麻包,又擎著燈台讓田福賢看他的「寶葯」。田福賢看了看麻包瞪起眼來,鹿子霖驚詫得差點叫出來,偽裝成藥包的麻袋心裡包裹著一堆硬洋,十隻麻包一個不空。田福賢說:「先生你這算做啥?」轉過身厲聲斥責鹿子霖,「你這樣弄法兒,你得跟兆鵬同罪!」鹿子霖嚇得面如黃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曉得先生葫蘆里裝啥葯……」冷先生說:「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鵬只認得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從一而終這是門風。我再沒辦法就逼你想辦法。」田福賢急頭慌腦攤開雙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這是逼著兄弟跳華山嘛!」冷先生說:「你想想辦法。你能想下辦法。我知道你有辦法可想。」田福賢苦笑說:「我一個小小白鹿倉總鄉約,還不就是占著一道縫的臭虱!我能有個屁辦法!」冷先生說:「實在沒法子了也就算了嘛!這點子銀貨扔到你這兒,咱們得空兒來喝酒就是了。」田福賢堅持不允:「你把麻包封嚴裝到車上拉回去,我盡量想辦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生說:「我一輩子還沒弄過二回頭的事。」


  重新上路駛出村莊以後,鹿子霖大聲噓嘆起來:「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個冷先生!你事先也該給我亮個底兒嘛!嚇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裝了多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車廂里淡淡地說:「我沒點數兒。我向來不數錢。這幾年攢的貨全端出來了。讓田總鄉約慢慢兒點去。」鹿子霖嘆惋起來:「恐怕你這十麻包銀元撂不響!」冷先生說:「撂響也罷撂不響也罷,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賢當夜把麻包里裝的銀元騰出來,埋到院子里西牆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樹底下。他也沒有數數兒,用竹條擔籠像攬拾石頭瓦碴一樣把銀元倒進香椿樹下的深坑裡,點數兒已經沒有多少意思了。他接著在西原故居的房屋裡住了三天,謝絕一切前來問安的巴結的新朋老友,只說他在外頭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裡養息幾天。第四天早上他騎馬回到白鹿倉,後晌召集起九個保障所鄉約和一些大村有影響的頭面人物的聯席會議,提出一條動議:「要求省府將共匪鹿兆鵬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與會者一致響應。田福賢第二天騎馬進省城去,闖這個機關奔那個衙門牙硬辭堅,申述白鹿原幾萬鄉民正當而又強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鬧事作亂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後,以賀耀祖打頭的三十多人的鄉民請願團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門前,聲言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永遠跪下去絕不起來;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被省黨部召回城裡,他不僅不去勸退鄉民而且說服省黨部鄭重考慮鄉民要求,如此一來不僅可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讓社會各界看看共匪作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鵬被押回白鹿原來了。


  殺人場地選擇在縣立白鹿鎮初級小學校的土打圍牆西邊,離土牆五尺挖著一排七個深坑,七個被捆綁著的人面對牆壁,穿著最顯眼的是唯一身著褐色袍衫的鹿兆鵬,他跪伏在中間,其餘六個被宣布為殺人搶劫截路擋道的土匪和賊娃子。選擇這兒做刑場再明白不過,這所學校是鹿兆鵬在原上煽動共黨革命的老窩巢,以示震懾。執行刑法的是白鹿倉的團丁,他們自組建以來第一次得到出風頭的機會,格外威武地站成一排。槍聲響過,牆頭上冒起一片藍煙,七個人不見誰哼一聲就斃命了,他們的上下嘴唇用鐵絲串結在一起。儘管石印的殺人通告貼到每一個村莊的街巷裡,仍然激不起鄉民的熱情和好奇,飢餓同樣以無與倫比的強大權威把本來驚心動魄的殺人場景淡化為冷漠。


  鹿兆鵬已經被轉移到白鹿書院。田福賢玩了一個換人的把戲。在鹿兆鵬被解押回原之前,田福賢從縣監提回來六個死刑犯,說是以壯聲勢,其實是為了魚目混珠。鹿兆鵬被解回白鹿倉的當天晚上,只在那個臨時作為監房的小屋裡躺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後就被悄悄抬上他父親親自趕來的騾馬大車,頂替他的替死鬼被強迫換上了他的長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車上又壘堆起十個藥材麻包,只不過沒有裝進銀元,而是掩蓋著一個死刑犯人。他們把車趕到原坡頭上,攙扶著兆鵬走進白鹿書院。朱先生接過人以後說:「你們走吧!再不要來了。」


  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天,輪番審訊整得他精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得他體無完膚,睡過三天三夜才緩過精神,飯量驟增。師母朱白氏給他精心調養,早起一碗雞蛋羹,午間是變換著花樣的麵食,晚上熬下紅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調養得面色溫潤了。


  朱先生在他來到之前被縣府抽調去做賑濟災民的事,隔三錯五回書院來,回來時只問問他的身體恢復狀況就離開了,沒有一絲與他閑談的意向。這一晚,朱先生回來了,他走進先生的卧室去告別,也向溫柔敦厚的師母表示謝意,他看見先生和師母在昏黃的油燈下喝著一碗黑糊糊的東西,憑著氣味可以辨別出黑豆的苦澀,心藏的感激的話倒說不出口來。鹿兆鵬默默地坐下來:「我要走了。」師母說:「你能走得動?」朱先生沒有說話,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黑豆糝兒。兆鵬做出一副輕鬆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預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朱先生莞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餄餎的誰能贏了誰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鵬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為啥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相戕殺?公字和共字之爭不過是想獨立字典,賣蕎面和賣餄餎的爭鬥也無非是為獨佔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大注重『結局』了……」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朱先生說:「不過是『公婆之爭』。」鹿兆鵬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裡的疑問:「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沒料到,田福賢怎麼會放過我?我想見他們一面……」朱先生說:「他們不想見你只給你捎來兩句話,把名字改了離開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鵬說:「無須他們叮囑我也得這樣做,我在西安已難立足。還有什麼話嗎?」朱先生說:「田福賢讓冷先生問你一句話:如若你們日後真的得勢,你還能容得下他?」鹿兆鵬不禁愣住,緩過神來說:「讓他好好活著。我要是能活到他說的那種時候,一定要叫他看到,我們比他們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說:「冷先生本人留給你的一句話純系家事:給女人個娃娃。給個娃兒,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鎮也能撐一張人臉……」鹿兆鵬軟軟地坐下去,雙手抱住腦袋:「天哪!倒不如讓田福賢殺了我痛快!」朱先生說:「怎麼又變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鵬猛然站起來:「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們救命的債……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話給我嗎?」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著落一場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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