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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這場洗劫幹得十分乾淨利落,時機的選擇再好不過,村子里十室九空,男人女人引著孩子看戲去了。白嘉軒給牛馬拌了第二槽草料,一個人坐在圈場上搖著扇子乘涼。今年收成不錯,老天爺許是看到黑娃們攪起的動亂而有意賜惠庄稼人連下了兩場好雨,麥子豌豆在農協狂妄的喧囂中蓬蓬冒起來孕穗結莢。牛馬吞嚼草料的優雅的聲音從敞開的窗孔傳出來,比戲台上弦索聲美妙悅耳。堆積在鍘墩前鍘碎的苜蓿散發的清香在夜風中瀰漫。村子里十分靜謐。仙草走來了,一手端著一盤雞蛋一手提著酒壺,放到鹿三夜晚露宿乘涼的木板上。白嘉軒舒悅地笑笑,善知人意的妻子恰到好處地送來他想吃想喝的東西,賢淑地斟下一杯酒就走出圈場去了。白嘉軒喝一杯酒渾身都活絡起來,吱兒吱兒咂得酒盅響著。這當兒從背後伸過一雙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從木板上拽翻到地上,另一雙手扭住他的雙手,一塊爛布塞住了嘴巴。他的雙手被捆在背後,隨之就被人提起來,才看見他面前站著三個人。他們拽著他走出圈場進入街門,他看見院子里還站著兩三個人;他被推推搡搡拉到上房正廳,看見一根明柱上綁著妻子仙草,母親白趙氏被一個土匪扭著手壓著頭按在祭祖的方桌邊上,兩個桌腿上綁著他的兩個兒媳。他們把他的雙腿捆到一起讓他站著,然後就把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橫到他的脖子前,問他銀元在哪兒藏著。白嘉軒揣摩對方是純粹要錢還是既要錢又要命?如果是前者不是後者,那他就準備折財保命,如果是後者不是前者,那麼他就準備折命保財,不至於人財兩空。在他準備進一步猜測土匪們的真實目的時,一個土匪用刀尖挖掉他口裡的爛布又挑破了他的褲襠:「你不說話我先把你閹了!」白嘉軒怒罵道:「老子老命都不要了還要老二?割了拿回去敬你祖宗去!」土匪卻不惱,轉過身用刀尖挑破仙草的褲子,仙草羞怯地喊:「他爸……」白嘉軒罵:「小人才欺侮女人!」白趙氏在方桌邊上招供了:「在南牆上你們挖去!」土匪進入裡間,鐵器挖鑿土坯牆壁和土塊跌落的雜亂的響聲使白嘉軒不忍卒聽就閉上了眼睛。土匪們得手以後大搖大擺從後門出去了。他們告別之前沒有忘記留給他一個永久性的紀念,用那根頂後門用的榆木杠子在他后腰上抽擊了一下,他頓時眼前金星迸濺著栽倒了。


  同時遭到搶劫的還有鹿家,劫難發生的過程大同小異。那陣子鹿子霖被賀耀祖邀去坐在戲樓的禮賓席上觀賞麻子紅的精彩表演,不無擔心地算計著白孝文鑽進圈套的進程。鹿子霖女人娘家在賀家坊,午飯後跟著前來叫她的侄兒回娘家看戲去了。屋裡只剩下鹿泰恆以及常年守著活寡心灰意冷的兆鵬媳婦。土匪們把鹿泰恆背縛著用皮繩繞過大梁吊到空中,卻對兆鵬媳婦十分客氣地說:「嫂子,你睡你的覺,甭害怕沒有你的事。」他們用刀尖在鹿泰恆臉上劃一道口子,再逼問銀元藏在哪達?鹿泰恆叫著喊著罵著卻始終不說銀元的藏處,直到老漢臉膛胳膊胸脯脊背大腿被刀尖拉成像碎布條一樣稀爛。土匪們把所有牆壁都挖得坑坑窪窪,把箱子柜子都翻得亂七八糟,把鋪地的方磚揭起來挖下去,仍然沒有找到銀元。土匪們仿效田福賢鹿子霖整死賀老大的刑法,把鹿泰恆從屋樑上蹾下來,再拉皮繩吊起來又鬆開皮繩蹾下來,反覆蹾了幾次,直到蹾得鹿泰恆骨頭斷裂,尻子里湧出一堆鮮血攪和的糞便,又在當胸戳了一刀。


  白鹿原剛剛潮起「忙罷會」的慶賀氣氛和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準備演戲的村莊紛紛改變主意,沒有心思和興趣組織唱戲的事了。「忙罷會」開始籠罩上恐怖的氣氛。白狼的傳聞再度神秘地流傳。遭劫后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街門上都發現了土匪留下的手跡:「白狼到此」。新老親戚見面以後沒有多少興緻交談收成,白狼的種種傳聞在酒席茶桌上成為熱門話題。搶劫白鹿兩家的白狼和燒毀白腿烏鴉兵糧台的白狼以及只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連結在一起,有人說在峪道里看見過一對脫皮掉毛的老白狼引著一大群狼子狼孫,騷擾搶劫時像兩條腿的人,遇到抵抗打擊時全現出四條腿逃竄了。


  漩渦的中心反倒是平靜的。白嘉軒已經清醒過來,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療。治療分兩套措施同步進行,每天早晨空腹時和睡覺前煎服湯藥,間隔一天由冷先生親自給腰部傷位上裹纏膏藥。白嘉軒不能翻身轉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來看望他的親戚友好和鄉鄰族人,他沒有憤恨沒有傷感甚至連劇烈的痛楚也不呻喚出來,平靜淡漠地接受熱切意誠的問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後,腰傷剛見明顯好轉,背上和臀部壓出的褥瘡紅腫化膿引起高燒,白嘉軒幾次燒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邊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沒有能夠阻止褥瘡的發生。冷先生重新開了藥方主治高燒,給褥瘡配製了外敷藥面兒,白嘉軒終於從又一次危機里緩活下來,顯然變得十分虛弱了。他微微喘著氣對孝文說:「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該死的話你立在這兒也不頂啥喀!你該弄啥快弄啥去。」孝文顯得憂愁而又恓惶,那個破爛磚瓦窯的景象像克化不開的積食整得他心虛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軒以為兒子為自己煎熬操心,就問:「咱村過會的日子快到咧。給戲班子磨面買菜的事安頓停當了沒?」白孝文說:「現在還演啥戲哩!我跟麻子紅把戲退咧!」白嘉軒瞪著眼問:「誰叫你退戲?」孝文解釋說:「咱家遭了難,子霖叔家剛剛過罷喪事,誰還有心演戲湊熱鬧?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說算咧不演戲咧。」白嘉軒擺一下頭嘲弄地笑了:「說定要演的戲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來我跟他說。」


  鹿子霖頭上綰著守孝的白布圈來了。白嘉軒說:「子霖,你聽我一句話,這戲一定要演,底里嘛緩后我再給你說。」鹿子霖還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里,對演戲仍然提不起興趣。白嘉軒說:「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喪臉兒哩!明白嗎?偏給他個不在乎的笑臉兒。明白嗎?」


  所有親朋好友包括田福賢前來看望的時候,白嘉軒都保持著一種不失體面的大家風範,惟有姐夫朱先生走進來時他顯得難以抑制的動情。他不顧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勸阻,硬是要坐起來,疼得他滲出一頭虛汗,才在妻子仙草墊給他的被子上斜倚起來。白嘉軒開門見山地說:「哥呀,你甭聽人說白狼長白狼短的混活!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雖然明智,卻一時解不開白狼黑狼的隱喻。白嘉軒就一語道破:「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驚。


  白嘉軒清清白白記得,土匪得手后大搖大擺走出後門時,一個土匪像記起一件未辦完的事一樣返身又走進後門,順手從後門背後撈起了那根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掄起杠子之前,那個土匪說:「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對這句似乎耳熟的話來不及回憶對證,他腰裡就挨了致命的一擊昏死了。白嘉軒經冷先生搶救活來后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個土匪攔腰抽擊之前的那句話,他努力追尋關於這句話的記憶,終於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個人的時機里,白嘉軒像聊閑話那樣不經意地問:「三哥,你記得不記得有這回事?黑娃逃學,我給他買了筆墨紙硯叫他念書,他給你說了一句『我嫌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這話沒這話?」「有有有。那驢日的說過不止一回哩!」鹿三說,「我叫他來給牛割草他說過這話。我叫他替我來頂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這兒來,還是那句話:『我嫌嘉軒叔腰挺的太硬太直我害怕。』你這會兒咋就想起這話了?」白嘉軒閉上眼睛似乎很疲憊地說:「我躺在炕上腦子閑了亂想哩!」……白嘉軒向姐夫朱先生詳細敘說了他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這下是三家子爭著一個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說,「原先兩家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肉味兒;而今再添一家子來煎,這鏊子成了搶手貨忙不過來了。」


  白嘉軒聽著姐夫的話,又想起朱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成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的農協倒台以後,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動不久,白嘉軒去看望姐夫企圖聽一聽朱先生對鄉村局勢的判斷。朱先生在農協潮起和潮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岳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後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評說的超然態度,在被妻弟追問再三的情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下成了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後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成「白鹿村的戲樓變成鏊子啦」。白嘉軒側身倚在被子上瞧著姐夫,琢磨著他的隱隱晦晦的妙語,兩家子自然是指這家子國民黨和那家子共產黨,三家子不用說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軒說:「黑娃當了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確已成了土匪。


  習旅從古關道口轉移時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壞的打算:隊伍一直沿著山根行進,在遭到圍擊時萬不得已可以進山周旋。在開赴預定集結地點之前,習旅長在戰前動員中講述了「七步詩」的歷史故事。他說:「老掌柜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歲的小兄弟現時雖則撞不動他的壯腿粗腰,可小兄弟總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長哩,長大了即使不跟他爭掌柜的權力,也得平分一半家業呀!大哥痛恨他媽為啥要多生這個禍害……」台下的士兵騰起一片笑聲,黑娃也笑了。習旅長接著說:「大哥就想,乾脆趁他還沒長大把他掐死算毬了!同志們,中國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是那個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經掐到我們的脖子了。我們能像曹植那樣唱一首詩乖乖兒地送死嗎?」


  這支隊伍到達一個原上就駐紮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裡的幾十個村子同樣鬧過農協而且現在還掛著農協白地綠字的牌子,許多村子的農協頭兒領著農協會員給部隊送來了米面豬肉和蒸熟的饃饃壓好了的麵條。三天後的一個夜晚,中國北方最大的一次共產黨領導的軍事暴動發生了。


  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的戰爭,開頭的小小的勝利和接連著的徹底潰滅都是無法改易的。從打響第一槍到槍聲在整個戰場冷寂下來,習旅長的指揮部不斷向戰爭的前沿推進,黑娃從只聽得槍響到看見戰壕,槍彈曳出的火線交織成一幅美麗的網,像陽春三月母親在地上綳著的經線。看著倒在揚花孕穗的麥田裡的各種姿勢的屍體和一張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臉孔,黑娃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一絲害怕,戰爭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戰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直到習旅長下令讓他把全部警衛一個不留帶上去進入戰壕時,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覺才感到某種難過:「習旅長,你跟前不能一個不留啊!」「我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場仗。」習旅長吼起來,「同志們,把你們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隻眼嗎?把三隻眼都盯緊大哥的黑心窩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斷他一條腿!」黑娃就決定不再爭辯,決定服從命令率領警衛排進入人手稀少的戰壕。習旅長揮了揮手說:「同志們,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步詩』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見習旅長眼中有一縷絕望的柔情和一縷絕望的悲哀摻和著的動人的神光;這是他最後看見習旅長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記憶里。


  進入戰壕裡頭的戰鬥遠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進攻和潰敗時都沒有害怕而逃亡時卻如驚弓之鳥,那原因是端槍瞄準大哥的士兵時他已經豁出去了,而逃亡時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領的警衛排誰死了誰活著誰傷了誰跑了習旅長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裡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時看見滿天星光,先意識到右手裡攥著的折腰子短槍,隨之意識到左手抓著一把濕漉漉粘糊糊的麥穗,最後才意識到肩膀挨了槍子兒受了傷,傷口正好與上次習旅長被黑槍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來搖搖手臂似乎還不要緊,就繞過一個個橫豎擺列著的屍體朝東南方逃去,腳下是綿茸茸的被攘踐倒地的麥子的青稈綠穗兒,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自己戰友的屍體,反正都像夏收時割倒捆束的麥個子擺在田野里。他走著跑著直到看不見屍體直到站立著的麥子擋阻腳步時才又放緩下來,從黑夜終於走到黎明。齊腰高的麥田小路上走來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漢,在甜潤潤的晨風裡唱著亂彈,興緻很好嗓門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漢當面,老漢一句亂彈卡在肚裡扔了肩上的犁杖軟軟地癱倒了,紫紅色的大犍牛揚起尾巴跑進麥田裡去了。黑娃這才看到自己被血漿紅了的衣褲。他從老漢身上剝下一件藍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脫下老漢的青色夾褲留下裡邊套著的單褲,把自己的衣褲脫下來揉成一圪塔塞到麥地里,再把老漢的藍衫青褲穿起來,把短槍掖進褲腰,一下子變成他在渭北熬活時的長工裝束了。臨走時,他從腰裡摸出一塊銀元,塞進老漢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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