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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接著十個團丁押著十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從後台走出,一排溜站到台前。田福賢像數點胡桃棗兒一樣不慌不忙地向台下介紹:「這位是神禾村農協副主任張志安,小名牛蹄兒,他跑到三原可沒有跑脫。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條好漢,沒跑沒躲。鹿兆鵬跟黑娃眼兒明腿兒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六弟兄撂下代人受過……」田福賢點到最後一個人時停頓半刻:「這一位我不用介紹大家都認識。站在台上的這一排死皮賴娃裡頭數他年齡最高,這個棺材瓤子前一向好瘋張呀!」台下通戲樓的磚砌台階上走來一夥男女,有老漢老婆也有小伙兒媳婦,走上戲台一下子跪倒下去,磕頭作揖哭訴起來:「田總鄉約饒了俺那不爭氣的東西吧!」「田總鄉約你權當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賢倒輕淡地笑著說:「你們快都起來!你們說也是白說。得由人家自己說。」那些求饒的男女一下子撲向自己的兒子或是丈夫,訓斥著呵罵著推搡著要他們說話,台上台下頓時紛亂起來。有兩個人跪下了。又有兩個跪下了。田福賢說:「哈呀,你們的聲兒太小了,台下人聽不見。把他們四個弄到高處讓大家都能聽見他們說的啥!」


  鄉民們現在才明白戲樓下邊臨時栽起的一排木杆的用途了。這四個人被團丁押解到木杆下站定,接著從桿頂吊下來一條皮繩,繫到他們背縛在肩后的手腕上,一聲「起」,這四個人就被吊上桿頂。從他們的雙腳被吊離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們升上桿頂,四個人粗的或細的媽呀爸呀爺呀婆呀的慘厲的叫聲使台下人感覺自己也一陣陣變輕失去分量飄向空間。田福賢站在台口對著空中的四個人說:「你們現在有話儘管說吧!」那四個人連聲求饒不迭。田福賢往下壓一壓手臂,團丁們放鬆皮繩,那四個人又從桿頂回到地上。另外六個人中有三個見了撲通跪下了。田福賢站在台口瞅著跪在腳下的三個求饒者說:「我那個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說辣子辣你不敢吃。那碎崽娃子硬要吃,你越是說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給他嘴裡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們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桿,得知道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後有個風吹草動,還會舊病複發。」這六個人依法兒被推到杆子下面,又依法兒被皮繩吊上去放下來……田福賢說:「這十個死狗賴娃當中還有三個人沒有說話。這三個人是好漢!賀老大你個老傢伙,愛出風頭愛上高台,今兒個讓你上到桿頂,你覺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這個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嗎?」賀老大在高桿頂上罵:「田福賢,我把你娃子沒當個啥!連我襠里的東西也沒當!」賀老大從空中「呸」地一聲唾向台口,人們看到一股鮮紅的噴泉灑向田福賢。田福賢惱怒地撩起衣襟擦著臉上的血沫兒。台下的前頭又起了騷動,鄉民們看見一塊血紅的肉圪塔在戲台前沿蹦彈了三下,那是賀老大咬斷噴吐出來的半截舌頭。田福賢用腳踩住了它,狠勁轉動大腿用腳蹍蹭了幾下。賀老大的嘴巴已經成為血的噴泉,鮮紅的血漿流過下巴灌進脖頸,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紮在胸脯上的細麻繩都染紅了;血流通過黑色的褲子顯不出色彩,像是通過了一段暗道之後在赤裸的腳腕上復現了,從腳趾上滴下來的血漿在干透起塵的地皮上聚成一攤血窩兒。田福賢又恢復了他的紳士風度:「好哇,我就看中硬漢子。蹾他!」拉繩的團丁一撒手,賀老大從空中蹾到地上,兩隻粗大的腳在干土地上蹬著蹭著。空中又響起木輪吱吱滾動的聲音,賀老大癱軟在地的軀體又被吊起來,背縛的胳膊已經抻直,那是關節全部斷裂的表徵。台下已經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著腳下而不敢揚頭再看空中賀老大那具被血漿成紅色的身軀。賀老大連續被蹾了三次,像一頭被宰死的牛一樣沒有憤怒也沒有呻喚了。這當兒,吊在空中另五個活著的農協骨幹一齊發出了求饒聲,每根吊杆下都跪著他們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賢揮了揮手,這五個人被緩緩放回地面。「你們九個這回知道辣子辣了?」田福賢用教訓他家那個碎崽娃子的口氣說著,又瞅著癱軟在腳下的賀老大的屍首發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條漢子硬不起來了!」


  在戲樓後面的祠堂里,白嘉軒正在院子里辨識以前栽著「仁義白鹿村」石碑的方位。那塊由滋水縣令親筆題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農協三十六弟兄砸成三大塊,扔在門外低洼的路道上,做為下雨路面積水時供人踩踏而過的墊腳石。白嘉軒讓兒子孝文出面,請來了白鹿兩姓裡頭幾個善長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幾個熱心的中年人自覺前來打下手,把砸斷的碑石撿回來,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碑面了。有熱心的族人建議說:「應該請石匠來刻一尊新的。花費由族裡捐。」白嘉軒說:「就要這個斷了的。」經過再三辨識,終於確定下來原先栽碑的方位。白嘉軒親自壓著木釘長尺子,看著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線,對孝文說:「尺碼一寸也不準差。」


  孝文領著工匠們開始壘砌石碑的底座。斷裂成大小不等的三塊石碑無法撐栽,孝文和匠人們策劃出一個保護性方案,用青磚和白灰砌成一個碑堂,把斷裂的石碑鑲嵌進去。白嘉軒審查通過了這個不錯的設計,補充建議把碑堂的青磚一律水磨成細活兒。


  當白家父子和工匠們精心實施這個神聖的工程時,祠堂前頭的戲樓下傳來一陣陣轟鳴聲,夾雜著絕望的叫聲。工匠們受到那些聲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軒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門關子插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聲說:「白鹿村的戲樓這下變成烙鍋盔的鏊子了!」工匠們全瞪著眼,猜不透族長把戲樓比作烙鍋盔的鏊子是咋么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鍋盔的鏊子與戲樓有什麼聯繫。白嘉軒卻不作任何解釋,轉過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賢走進祠堂說:「嘉軒,你的戲樓用過了,完璧歸趙啊!」他的口氣輕巧而風趣,不似剛剛導演過一場報仇雪恥的血腥的屠殺,倒像是真格兒欣賞了一場滑稽逗人的猴戲。白嘉軒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口吻說:「我的戲樓真成了鏊子了!」


  修復鄉約碑文的工作一開始就遇到麻煩。刻著全部鄉約條文的石板很薄,字兒也只有指甲蓋兒那麼大,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從正殿兩邊的牆壁上往下挖時,這些石板經不住錘擊就變得粉碎了,爾後就像清除垃圾一樣倒在祠堂圍牆外的瓦礫堆上,不僅難以拼湊,而且短缺不全難以恢復渾全。白嘉軒最初打算從山裡訂購一塊石料再請石匠打磨重刻,他去徵詢姐夫朱先生的意向,看看是否需要對鄉約條文再做修飾完善的工作,尤其是針對剛剛發生過的農協作亂這樣的事至少應該添加一二條防範的內容。「立鄉約可不是開雜貨鋪!」朱先生慍怒地說,「我也不是賣狗皮膏藥的野大夫!」白嘉軒還沒見過姐夫發脾氣,小小一點慍怒已使他無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緩解下來,誠摯動人地讚揚他重修鄉約碑文的舉動:「兄弟呀,這才是治本之策。」白嘉軒說:「黑娃把碑文砸成碎渣了,我準備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搖搖頭說:「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鑲到牆上。」


  白嘉軒和那些熱心幫忙的族人一起從雜草叢生的瓦礫堆上揀出碑文碎片,用粗眼篩子把瓦礫堆里的臟土一篩一篩篩過,把小如指蓋的碑石碎塊也儘可能多地收攏起來,然後開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後把無法彌補的十餘處空缺讓石匠依樣鑿成參差不齊的板塊,然後送到白鹿書院請徐先生補寫殘缺的鄉約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學堂關閉以後,被朱先生邀去做縣誌編纂工作了。他一邊用毛筆在奇形怪狀的石塊上寫字,一邊慨嘆:「人心還能補綴渾全么?」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來的格局復原過來,農協留在祠堂里的一條標語一塊紙頭都被徹底清除乾淨,正殿里鋪地的方磚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褻瀆祖宗的骯髒的腳印也洗掉了。白鹿兩姓的宗族神譜重新繪製,憑藉各個門族的嫡系子孫的記憶填寫下來,無從記憶造成的個別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軒召集了一次族人的集會,只放了鞭炮召請在農協的災火中四處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靈回歸安息,而沒有演戲慶祝甚至連鑼鼓響器也未動。白鹿兩姓的族人擁進祠堂大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斷裂的碑石,都大聲慨嘆起來,慨嘆中表現出一場夢醒后的大徹大悟,白嘉軒現在才領會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換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靈的大方桌旁邊,愈加挺直著如椽一樣筆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長袍從脖頸統到腳面,幾乎一動不動地凝神侍立。整個祭奠活動由孝文操持。在白嘉軒看來,鬧事的是鹿兆鵬鹿黑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輩人了,他這邊也應該讓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親自跑前顛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鑼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響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臉主持最隆重的祭奠儀式,戰戰兢兢地宣布了「髮蠟」的頭一項儀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響起來。白嘉軒在一片屏聲靜息的肅穆氣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從桌沿上拈起燃燒著的火紙捲成的黃色煤頭,莊重地吹一口氣,煤頭上便冒起柔弱的黃色火焰。他緩緩伸出手去點燃了注滿清油的紅色木蠟,照射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新立的神位燭光閃閃。他在木蠟上點燃了三枝紫色粗香插入香爐,然後作揖磕頭三叩首。孝文看著父親從祭壇上站起走到方桌一側,一直沒有抹掉臉頰上吊著的兩行淚斑。按照輩分長幼,族人們一個接一個走上祭壇,點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爐,然後跪拜下去。香爐里的香漸漸稠密起來。最低一輩剛交十六剛獲得叩拜祖宗資格的小族孫慌慌亂亂從祭壇上爬起來以後,孝文就站在祭壇上,手裡拿著鄉約底本面對眾人領頭朗誦起來。白嘉軒端直如椽般站立在眾人前頭的方桌一側,跟著兒子孝文的領讀復誦著,把他的渾厚凝重的聲音摻進眾人的合誦聲中。孝文聲音宏亮持重,儀態端莊,使人自然聯想到曾經在這裡肆無忌憚地進行過破壞的黑娃和他的弟兄們。鄉約的條文也使眾人聯繫到在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祠堂里的氣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終於承受不住心頭的重負,從人群里碰碰撞撞擠過去,撲通一聲在孝文旁邊跪下來:「我造孽呀——」痛哭三聲就把腦袋在磚地上磕碰起來。孝文停止領誦卻不知該怎麼辦,瞧一眼父親。白嘉軒走過來,彎腰拉起鹿三:「三哥,沒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著腦袋和胸脯,臉上和胸脯上滿是鮮血,他在把腦袋撞擊磚地時磕破了額頭。眾人手忙腳亂地從香爐里捏起香灰揞到他額頭的傷口上止住血,隨之架扶著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親徵詢主意。白嘉軒平和沉穩地說:「接著往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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