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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大年三十家家包餃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進了白嘉軒家的門樓。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說:「我一個人去。我想試一試我的膽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韓裁縫用機器紮成的。韓裁縫仍然擺著洋機器縫衣掙錢。黑娃走進白家門樓時不斷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兒,一直走進門房和廂房之間的庭院,再走進上房正廳:「我代表農協籌備處告訴你,把祠堂的鑰匙交出來。」白嘉軒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擺置供果,轉過身來說:「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筆直的白嘉軒,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鑰匙。白嘉軒的手沒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鑰匙的意向:「現時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時,當著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給你。」黑娃說:「這隨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門外,他手裡提著一個鐵鎚,咣當一聲,只需一下,鐵鎖連同大門上的鐵環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領頭走進祠堂大門,突然觸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沒有遲疑就走上台階,又一錘砸下去,祠堂正廳大門上的鐵鎖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掃得乾乾淨淨,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乾凈了,供著用細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蠟台上凝結著燒流了的紅色蠟油,香爐里落著一層香灰,說明白嘉軒在三十日夜晚剛剛燒過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頭,瞅著正面牆上那幅密密麻麻寫著列祖列宗的神軸兒,又觸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絕拜祖的屈辱。他說:「弟兄們快點動手,把白嘉軒的這一套玩藝兒統統收拾乾淨,把咱們的辦公桌擺開來。」他走出正廳再來到院子,瞅著栽在庭院正中的「仁義白鹿村」的石碑說:「把這砸碎。」兩聲脆響,石碑斷裂了。黑娃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鑲在正廳門外兩邊牆壁上的石刻鄉約條文說:「把這也挖下來砸了。」當黑娃和他的弟兄們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時候,白鹿村的族人圍在門口觀看,卻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去阻攔。有人早把這邊的動靜悄悄告訴了族長白嘉軒,他竟然平心靜氣地說:「噢!這下免得我交鑰匙了。」


  原上幾十個建立起農民協會的村子敲鑼打鼓從四面八方湧向白鹿村,沒有建立農協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戲一樣趕來了。「今日鍘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涌動著人流。花邊龍旗一律扯去了龍的圖案,臨時用綠紙或綠布剪貼上了某某村農民協會的徽標,在白鹿村的戲樓前飛揚。十多家鑼鼓班子擺開場子對敲,震得鴿子高高地鑽進藍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顫顫巍巍。黑娃站到戲樓當中大聲宣布:「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了。一切權力從今日起歸農民協會!」鑼鼓與鞭炮聲中,一塊綰著紅綢的白地綠字的牌子由兩位兄弟抱扶著,從戲樓上走下梯子,穿過人群掛到祠堂大門口。具備最強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藥鐵銃,連續發出整整六十一聲沉悶的轟響,那是六十一個已經建立農民協會的村子的象徵。


  碗客和鍘刀同時從戲樓的後台被拖到前台。鍘刀擺在檯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綁著押在檯子右角。碗客仍然從扭著他胳膊的四隻手裡往上蹦,往起跳,罵著叫著,台下的呼吼一浪高過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溝口村人,姓龐,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綽號冷三冒,最普遍的稱呼是碗客。他十六七歲就趕著一頭毛驢到耀州去馱碗,再趕著毛驢馱著碗在白鹿原各個村子叫賣,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著他馱回來的黃釉粗瓷大碗。他馱碗賣碗發了財,毛驢換成馬車,而且在白鹿鎮開了一家瓷器分店,總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溫泉鎮子里。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帶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稱五隻虎。他的諸多惡劣行徑里民憤最大的是對女人的蹂躪,凡是新娶的媳婦頭一夜必須請他去開苞。他對女人永無滿足永無竭止的野獸一樣的欲求從小小年紀就露出端倪,用兩隻粗瓷大碗換取那些愛佔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幾個村子發生過這樣的事:碗客裝作收錢走進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從毛驢馱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搶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誰把拴在門口榆樹上的毛驢給牽走了。碗客發了財更加縱慾,常常把那些根本沒有兩性生活經歷的新婚媳婦整得尋死覓活……碗客現在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懼,不住口地叫罵著:「我圪塔娃睡過數不清的婆娘媳婦,鍘了殺了剮了老子,老子也值了!二十年後還是一個圪塔娃,還賣碗還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布完碗客的罪行,幾個憤怒已極的漢子躥上戲樓,把碗客從台角上踢翻下來,磚頭和石塊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這一年的新年無疑將儲入每一個人的記憶。白嘉軒天不明起來洗了手臉,點燃了祭桌上的兩根紅色蠟燭,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後把一捆雷子炮夾在腋下走出街門站在仍然漆黑的街巷裡。他把雷子炮的火藥捻子摳出來,噗地一聲吹著手裡的火紙點燃捻子,麻紙卷著黑火藥的捻子吱吱吱響著迸發出一串串閃亮的火星,他一甩胳膊,頭頂黑沉沉的夜空便發出一聲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歡放炮,而且只喜歡放雷子炮。他站在門樓外的街巷裡,把一個個粗壯的雷子摳出捻子拋入空中,隨著一聲接一聲的脆響,爆碎的爆竹紙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飄落下來,落滿他的禮帽和肩頭。當他盡興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廳的時候,兒子和媳婦們已經拜過祖宗,也向白趙氏叩過頭,只等著給他拜年祝福了。


  當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輪廓的時候,一家人圍在大方桌前吃餃子,有一位族人驚慌失措跑來向他報告了黑娃在祠堂亂砸亂挖的消息。白嘉軒仍然不慌不忙地吃餃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別多。與一般人相反,每當遇事他不僅不減飯量反而食慾大振。吃飽了再說!哪怕死了也不當餓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孝文,你把該當辦的事慮一遍,別把哪個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請執事。孝義,你先去給你三伯拜年。」吩咐完畢以後,白嘉軒就走進了馬號。長工鹿三離過年剩下三天的時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後住進馬號,絕不讓兒子們代勞。大年初一他讓全家人歇息,自己卻在祠堂祭過祖宗之後就在祠堂門口領著鑼鼓班子敲個痛快。現在,他餵過牲畜丟下攪草棍子又走進軋花機房,踩得軋花機又哳哳哳哳歡唱起來。


  正月初三準備給孝武完婚,親朋族人都勸他緩一緩,緩過了眼下的亂世再辦,甚至親家冷先生也趨同這種意向,但他卻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鬧他的革命,咱辦咱的婚事,兩不相干喀!農協沒說不準男人娶媳婦吧?」他把二兒子孝武的婚事完全交給長子孝文去經辦,讓其熟悉婚事中的諸多禮儀以及一些注意事項,而他自己只是在重要環節上幫助孝文出出點子。這時三兒子孝義跑進軋花機房說:「爸吔,三伯攥著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嬤嬤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軒聽了一愣,重新穿上袍子戴好禮帽走出軋花機房。


  他走進鹿三土圍牆上的圓洞門,正看見鹿三手裡握著長柄矛子,女人爬滾在地上死死抱著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著鹿三的另一條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撲跳著。白嘉軒還沒來得及勸他,他倒沖著白嘉軒斥責起來:「鹿子霖不出頭你也不露面!人家砸祠堂燒祖宗神軸兒,你們裝瞎子?你們怕挨鍘刀我不怕。八輩子祖宗造孽是我的罪過。我把那個孽子戳了……」白嘉軒卻平靜地說:「你該著放下矛子,咂上煙袋兒背抄起手,到祠堂門口戲樓底下去看熱鬧。十幾家鑼鼓傢伙幾十桿銃子,花錢也請不到白鹿村來的。萬一你不愛看熱鬧……」白嘉軒平和認真地說,「我托你辦的事……應該再去靠實一回。」鹿三忽然記起,給孝武抬媳婦的轎子是他經手租賃的。他看見白嘉軒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擺了擺頭,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聲唉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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