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嘉軒雙肘搭在軋花機的台板上,一隻肘彎里摟攬著棉花,另一隻手把一團一團籽棉均勻地撒進寬大的機口裡,雙腳輪換踩動那塊結實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的響聲里,粗大的輥芯上翻卷著條條縷縷柔似流雲的雪白的棉絨,黑色的綉著未剔凈花毛的棉籽從機器的腹下流漏出來。踩踏著沉重的機器,白嘉軒的腰桿仍然挺直如椽,結實的臀部隨著踏板的起落時兒撅起。孝文走進軋花房,神色慌亂地說:「校長領著先生學生滿街上刷寫大字。滿牆上都是『一切權力歸農協』。『農協』是弄啥哩?」白嘉軒繼續往機口裡扔著棉花團兒,頭也不轉地說:「這跟咱屁不相干嘛!你該操心自己要辦的事。」
白嘉軒駕著牛車從城裡拉回來一架軋花機,在堆放墊圈干土的土房裡扎壘起一道隔牆,隔出一間機房來安裝機器,幾經調試,這架透著生鐵藍光的軋花機就響起通暢和諧的哳哳哳的聲音。白嘉軒下決心買回這架上海出的機器,主要是為了自家軋花方便,且不說每年軋花要花銷一頭牛犢的工價,單是把棉花用牛車送去拉回就太勞神了。軋花機買回以後卻首先接攬了軋花生意,在沒有主顧的間斷時日里抽空兒給自家軋。他在軋花房的門口備下一把廢舊的鐵頭木板杴,來人進入機房之前必須刮凈鞋底的泥巴,棉花是乾淨東西。他算計過,只要機器一冬不停,掙下的軋花錢和自家省下的軋花錢,就可以買回半個軋花機,兩個冬天過去就會把這架軋花機賺回來了。「這是一個裡外賬,一里一外兩面算。」白嘉軒對孝文說「,過日子就得這樣盤算,才能把日子過得渾全。」他時時處處不失時機地對兒子進行諸如此類的點化教育,以期他儘快具備作為這個四合院未來主人所應有的心計和獨立人格。而言傳身教不可偏廢,白嘉軒挺著腰桿踩踏軋花機就是最好的身教。
軋花機開轉以後,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輪換著踩踏,活兒多的時候加班干到深夜,有時雞叫三遍以後又爬起來再干。房檐上吊著一排尺把長的冰凌柱兒,白嘉軒脫了棉襖棉褲只穿著白衫單褲仍然熱汗蒸騰。過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聲說:「黑娃把老和尚的頭鍘咧!」白嘉軒轉過臉依然冷冷地對驚慌失措的兒子說:「他又沒鍘你的頭,你慌慌地叫喚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亂:「哎呀這回真箇是天下大亂了!」白嘉軒停住腳,哳哳哳的響聲停歇下來:「要亂的人巴不得大亂,不亂的人還是不亂。」他說著跳下軋花機的踩板,對兒子說:「上機軋棉花。你一踏起軋花機就不慌不亂了。哪怕世事亂得翻了八個過兒,吃飯穿衣過日子還得靠這個。」他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擊到軋花機的台板上,隨之從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褲穿起來……
白嘉軒剛剛平息了四合院里發生的一場小小的內亂。內亂是他的寶貝女兒靈靈製造的。原上人吃臘八粥的那天傍晚,白靈出其不意地回到家裡來,這是自圍城以來頭一次返鄉回家,奶奶白趙氏一把把孫女摟到懷裡,張口咬住臉蛋子久久不放,涎水從臉腮上流灌進脖頸里去,殘缺不全的牙齒在孫女粉白紅潤的桃花臉上留下幾個奇形怪狀的窩痕。母親白吳氏禁不住熱淚涌流,疼愛地斥罵著:「沒良心的東西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給你折磨死了!」白靈從奶奶懷裡跳起來,回頭又在奶奶臉上親了一口,掏出手帕又親昵地給母親沾去淚水,跳到屋子中間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嗎?我長得高了吃得胖了,你們盡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軒不失威嚴地挺坐在太師椅上,瞅見女兒窄巴的衣服繃緊的胸脯上隱伏著的兩個乳房的輪廓,心裡悸動了一下。白靈毫無察覺父親的心思,環顧一圈屋裡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一個消息,立時把屋子裡親昵的氣氛掃蕩凈盡了:「我們把縣長轟下台嘍!這回大鬧滋水縣好痛快呀!國共兩黨的一條密傳傳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念書的做飯的,當相公的拾破爛的,拉洋車的推菜車的,挑柿擔兒的好幾百人,全都涌回縣城來遊行示威,開會演講,唱歌演劇,把個縣府鬧得翻了個過兒,把一塊『滋水縣人民自決委員會』的大牌子掛到縣府門口。大家正歡慶鬥爭勝利的時光,縣府里有人密告說縣長正給省警署擬報抓人名單。眾人炸了營,衝進縣府從縣長的桌屜里搜出了那個名單。好啊,捉賊捉贓,梁縣長是個口是心非的兩面派。我們拿著他的贓證去找省主席告狀,於大鬍子一看那個黑名單就火了,說『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著一聲令下把梁縣長撤了……」
白嘉軒磕了磕煙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吳氏怯怯的目光送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回過頭禁止女兒說:「靈靈,你在城裡要念書就好好念書,甭跟著旁人瘋瘋癲癲亂跑。記住,在屋裡再甭說剛才說的那號話了,你說話也該瞅瞅你爸的臉色。」白靈說:「我瞅見我爸的臉色,他不悅意他不愛聽。我偏說給他聽,沖一衝他那封建腦瓜子。」她爽快地說著,忽然醒悟似的叫起來:「噢呀!兆海上軍校去了,臨走托我給他家裡捎話,我差點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別愉快。兆海已經實行了要做革命軍人的志願,圍城結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國民革命軍里去了。他的熱情,他的單純,他的聰慧,尤其是他的文化素養,很快受到官長的器重,保薦他到河北省的一所軍校去學習軍事。兆海得到通知以後就把她約到一家照相館門前:「你明白我約你到這兒來做什麼?」白靈臉上泛起一層羞怯的紅暈扭頭率先走進去了。臨行前,他從照相館取出倆人的合影趕到白靈二姑家來。她和他相互簽名,不約而同地都給對方寫下了「國民革命成功」的臨別贈言。那是入冬后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貨作坊門外的台階下,他轉身離去以後卻又轉過身來,猛然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裡。她似乎期待著這個舉動卻仍然驚慌失措。在那雙強健的胳膊一陣緊似一陣的箍抱里,她的驚恐慌亂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臉頰貼著那個散發著異樣氣息的胸脯。他鬆開摟抱的雙手捧起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嘴唇貼上她的眼睛隨之吸吮起來,她不由地一陣痙攣雙腿酥軟;那溫熱的嘴唇貼著她的鼻側緩緩蠕動,她的心臟隨著也一陣緊似一陣地蹦盪起來;那個溫熱而奇異的嘴唇移動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動,隨之就猛烈地吮吻起來;她的身體難以自控地顫慄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發出一聲轟響,就像在劇院里看著沉香揮斧劈開華山[1]的那一聲巨響。她在經歷了那一聲內心轟鳴之後漸漸清醒過來,掙脫他的雙臂,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了那枚雕飾著龍的銅元,塞進兆海的手心:「你帶著好,甭忘我。」說罷伸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肩膀,把火燒火燙的臉頰和他的臉偎貼在一起。他說:「我嘗到了你的眼淚,是苦的澀的。」
白靈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態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問城裡許多革命的事。兆海的爺爺鹿泰恆純粹是一種應付,言語和眉眼裡對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擺著的。她能原諒他也就不擱在心上。
她從這個與自己已經構成某種特殊聯繫的門樓下走出來,繞過自家門樓到白鹿鎮小學校找鹿兆鵬去了。這是作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會見。她又一次抑止不住激動的情緒向他敘述了大鬧滋水縣的經過,而且抱怨作為革命的領導人的鹿兆鵬怎麼能不參與?鹿兆鵬呵呵笑著默認了她的抱怨,沒有向她說明自己實際上是那場鬥爭的策劃組織者之一。她和他談論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共同點和不同點,談論轟轟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熱潮。她說:「革命馬上就要勝利了。一想到勝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鵬也以肯定的語氣說:「沒有什麼人能阻擋北伐軍的前進,勝利指日可待。」
這次接觸給她留下這樣一種印象,鹿兆鵬是一件已經成型的傢具而鹿兆海還是一節剛剛砍伐的原木;鹿兆鵬已經是一把鋒利的斧頭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鐵坯,他在各方面都稱得起一位令人欽敬的大哥哥。
白靈天黑定時回到家裡,父親和母親還沒有歇息,看來是專意等待她。白嘉軒知道她的行蹤仍然問:「你到誰家去了?」白靈說:「我先到子霖叔家後來又到學校找兆鵬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沒時間了。」母親驚訝地問:「明天就走?你一年沒回來,剛回來連一整天也呆不下?」白靈笑著向母親賠情:「沒辦法呀!媽。革命形勢緊迫,同志們約定明晚開會。等勝利了我回來跟你住整整一個月。」白嘉軒忍著衝到喉嚨口的火氣冷靜地發問:「你現時還念書不念書?」白靈說:「念呀,怎麼不念?」白嘉軒問:「你念了書日後做啥呀?」白靈說:「我喜歡教書。革命勝利了我就做個先生,教書。」白嘉軒說:「你現在甭念書咧,回家來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白靈不加思索一口回絕,「爸,我沒有想到你現在會說這種話。」白嘉軒說:「那好,你現在睡覺去。」
第二天早晨,白靈起來時發覺小廈屋的門板從外頭反鎖上了。她還未來得及呼喊,父親從上房裡屋背著雙手走下台階,走過庭院在廈屋門前站住,對著門縫說:「王村你婆家已經托媒人來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靈嘴巴對著門縫吼:「王家要抬就來抬我的屍首!」白嘉軒已走到二門口,轉過身說:「就是屍首也要王家抬走。」
白靈很快復原了活潑的天性,在小廈屋裡大聲演講大聲唱歌,婆呀爸呀媽呀大哥大嫂三娃子牛犢還有干大你們聽我講吧!國民黨共產黨領導國民革命形勢大好!北伐軍節節勝利,天下無敵,北洋軍閥反動政府保不住駕啦!國民革命的勝利指日可待!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媽吔快給我送倆饃來我餓了。
白趙氏踮著小腳站在庭院里斥問:「靈靈你瘋了?」白吳氏仙草拿著倆饃饃走到廈屋門前,白嘉軒不失時機地趕到了,從仙草手裡奪下饃說:「讓她喊讓她唱。她還有勁兒。」白靈從門縫裡看見了院庭里發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貓抓似的難受,接著口腔里開始發粘,終於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慘淡的陽光從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氣和黑暗一起籠罩了廈屋。
黑暗裡窗戶紙輕輕響了一下,什麼東西滾落到肩頭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遲疑地吞嚼起來,兩個半是麥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饃饃不經吃就完了,似乎還可以再吃下兩個。她覺得胳膊和雙腿頓時充滿了活力,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繼續她的講演。白嘉軒咣當一聲拉開上房西屋的門閂,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钁頭砸死你!」白靈對著門縫吼出於鬍子的話:「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靈時喊時唱的聲音才停止下來。天明以後,白嘉軒洗了臉喝了茶抽罷煙,吃了兩個烤得焦黃酥脆的饃饃,雄赳赳地走進飼養場的軋花機房,脫了棉襖就跳上去,踩動踏板,那機器的大輪小輪就轉動起來。哳哳哳的響聲和諧通暢地響起來。他一口氣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發熱,正要脫去笨重的棉褲,仙草急急匆匆顛著小腳走進來:「靈靈跑了!」白嘉軒披著棉襖走出軋花房,走過街道再跨進自家門樓,廈屋的門鎖已經啟開,廈屋的山牆上挖開一個窟窿,白土粉刷的牆壁上用钁頭尖刺刻下一行字: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軒問仙草:「這钁頭怎麼在這裡?」仙草說:「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時候忘在櫃下邊了,那是個無用的廢物嘛!」白嘉軒在吃早飯的時候向全家老少威嚴地宣布:「從今往後,誰也不準再提說她。全當她死了。」此後多年,白嘉軒冷著臉對一切問及白靈的親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話:「死了。甭再問了。」直到公元一九五○年共和國成立后,兩位共產黨的幹部走進院子,把一塊「革命烈士」的黃底紅字的銅牌釘到他家的門框上,他才哆嗦著花白鬍須的嘴巴喃喃地說:「真箇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軒絲毫也不懷疑孝文驚慌失措從外邊傳到軋花機房裡來的消息的真實性。每天從川原上下背著棉花包前來軋花的人,也帶來了四面八方各個村莊的動靜,白嘉軒充分預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亂,同時也愈來愈堅定地做好了應對的策略:處亂不亂。他不搶不偷,不嫖不賭,是個實實在在的庄稼人,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田福賢也好,鹿兆鵬和鹿黑娃也好,難道連他這樣正經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嗎?他踩踏著軋花機,汗水淋漓,熱氣蒸騰,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