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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村莊里驟然騷動起來,傳出嘈嘈雜雜說話的聲音,男人女人們站在街巷裡觀賞大火的奇觀。火焰像瞬息萬變的群山,時而千仞齊發,時而獨峰突起;火焰像威嚴的森林,時而呼嘯怒吼,時而纏綿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著的萬千獼猴萬千精靈。人們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送進白鹿倉里的麥子頃刻變成了壯麗的火焰。黑娃站在窯堖的崖畔上觀賞自己的傑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彎里。村裡傳來士兵們氣急敗壞的嚷嚷聲,拗口聱牙的河南口音聽來愈覺彆扭,逼趕人們去救火。士兵們忽視了村子外頭崖坎下的窯洞,只在村莊里射門叫戶厲聲吆喝。黑娃跑回窯洞挑起兩隻木桶,掙脫了小娥的阻攔:「我到跟前去看看熱鬧。」他從村子中間的大澇池挑了兩桶水,夾在擔桶和端盆的男人們中間,走過村巷走過白鹿鎮街道就無法前進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臉皮疼痛,滾滾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於是就把水隨地潑掉挑著空桶往回走。那火已經無法撲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無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燒著的麥粒彈蹦起來,在空中又燒著了,像新年時節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燒到天亮,耀麗的光焰使東原上冒起的太陽失去魅力。


  隨後,白鹿鎮最顯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磚砌門柱上,發現了一條標語:放火燒糧台者白狼。字跡呈赭紅色,是拿當地出的一種紅色粘土泡水以後用笤帚圪塔刷寫的,在藍色的磚上很醒目很顯眼。鹿子霖進門時看到門口圍著那麼多人尚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及至撥開人群看見赭紅色的標語時,臉色就變得蠟打了一樣。他沒有進門就去找楊排長報告。楊排長腰裡挎著盒子槍跑來了,滿臉灰烏,兩眼又紅又粘像剛熬化的膠鍋,插在腰裡的盒子槍上的紅綢已經燒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楊排長拔出盒子槍照空中放了一槍,咬牙切齒地喊:「滾開滾開,都滾他娘那個臭屄!」圍觀的人嘩地一聲作鳥獸散。楊排長立即命令士兵進行搜查,搜查與標語有關的人和器物。檢查誰家有紅土的遺留物,泡過紅土的瓦盆銅盆和瓷盆,以及用來蘸紅土漿寫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倉的所有房子和麥子一起化為灰燼,楊排長領著他的士兵駐進白鹿鎮初級小學校里,學生們全都嚇得不敢來上學了。士兵們從各個村莊農戶家裡搜來的盆盆罐罐笤帚圪塔堆滿了寬大的庭院,卻沒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證據。這個愚蠢的破案方法無論怎樣愚蠢,三十幾個士兵仍然認真地照辦不誤,從白鹿村開始搜查一直推進到周圍許多村莊里去。三個縱火的「白狼」一個也沒有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韓裁縫照樣把裁衣案子擺在鋪子門口的撐帳下,用長長的竹尺和白灰筆畫切割線,士兵們連問他的閑心都不曾有過。聽到士兵們挨家挨戶搜查罪證,黑娃就打發小娥躲到田地里裝作挖野菜去了,他擔心的不是縱火的罪證而是模樣太惹眼的小娥。三個士兵趾高氣揚走進窯洞翻騰完了就詐唬說:「我看你這傢伙像是放火來!」黑娃嘿嘿一笑:「老總,你們又沒撞我的嗓子,我傷老總弄啥?我給老總只交了一斗麥,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們從雞窩旁邊拎起那個積著厚厚的一層尿垢的黑色瓦盆,摔碎了。


  鹿兆鵬在楊排長頭天晚上駐進學校時雖然表示了堅決拒絕,但終了還是接受了既成事實。楊排長對鹿子霖的校長兒子的不友好態度無心計較,卻也不曾想到這位俊秀的校長就是縱火的「白狼」。過了兩三天,鹿兆鵬晚飯後對焦躁不安的楊排長說:「楊排長,能在紙上馳車奔馬,才能在沙場上運籌帷幄——殺兩盤?」楊排長很快列出一串縱火者的審查名單。


  白嘉軒聽到傳訊以後肺都要氣炸了,他不是害怕牽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枉,主要是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鹿子霖用極其同情的口吻傳訊他時,白嘉軒正在自家上房明廳的大方桌旁吸水煙,「咚」地一聲把水煙壺蹾到桌子上:「這個河南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說:「你去和楊排長解說一下,我也再給他解說解說。你可別硬頂——他可是燒疼了尻子的猴兒,急了就不管誰都抓。」說著,門外走進三個端著槍的士兵:「還有白孝文,也是個會寫字的,一塊走。」


  白家父子走出門了,陪著鹿子霖,跟著三個端槍的士兵。白嘉軒看著白鹿鎮上駐足觀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已使他煞白了臉,他愈加挺直了腰桿兒走著。楊排長在他的臨時住屋裡對白嘉軒父子說:「不要驚慌。請留下手跡就行了。」然後引著他們父子進入一間教室,桌子上放著一盆紅粘土泡成的泥漿,盆里放著一隻笤帚圪塔。教室的牆壁上已經寫滿了字,全是「放火燒糧台者白狼」。白嘉軒氣沖沖撈起蘸了泥漿的笤帚寫下同樣一行字,白孝文也寫了。白嘉軒寫罷氣不可捺問:「常言說捉賊捉贓,抓姦抓雙。老總你憑啥把我糟踐這一程子?」楊排長也沒好氣地說:「怎麼糟踐你了?叫你寫幾個字也算糟踐你?」白嘉軒冷笑說:「這算寫的什麼字!是紅事的對聯還是喪事的引路幡子?」楊排長突然轉過身來,緊盯著白嘉軒:「你說話嘴放乾淨點兒!甭說你是什麼狗屁族長、官人,你敢再說半句不三不四的話,老子就一槍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勸著拉著楊排長收回槍,孝文推著父親出了教室走到院子,楊排長追到台階上還在嚷嚷:「你發雞毛傳帖煽動鬧事交農,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白嘉軒被翻起老賬更加氣恨羞惱。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飛揚,家家的屋瓦和院子里都沉下厚厚的一層白色粉末兒。明火熄滅以後,未燃盡的糧堆仍然在夜裡透出灼人的紅光,整個村莊和田野里都瀰漫著一股饃饃被烤焦了的香味兒。一場驟來的暴雨徹底澆滅了余火,洗刷了屋瓦上樹葉上和秋苗嫩葉上的灰粉。天晴以後,附近的村民套著牛車推著獨輪小車挑著葛條籠去裝灰,那些麥子燒過的灰燼和土糞摻攪以後施到田地里是莊稼和棉花的絕好肥料,他們爭著裝灰的勁頭和往這裡交麥子一樣急迫。


  大約過了半月,駐守白鹿倉的楊排長又領著他的士兵來了。楊排長先叫來總鄉約田福賢,召集了九個保障所的九個鄉約和九十八個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鎮的學校里開會。楊排長走路有點跛,那是團長下令打了二十軍棍致成的骨傷。楊排長說:「在白鹿原燒掉的軍糧,還得從白鹿原上補起來。燒了再征,叫他再燒,再燒再征。這回是一畝一斗一人一斗。再燒了再加。」有人求告說:「老總,軍隊要吃糧這道理很明白,自古軍人由民人養也都明白,糧嘛燒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麥收后剛剛征過一茬,再連著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后再征?這樣也好給百姓說……」楊排長一揮手就打斷了他的話:「這號話再不要說。後日開始征糧,一律送到這個學校來。明日白鹿鎮逢集,槍斃燒糧台的白狼。誰敢抗糧不交,不管是官人民人一律和白狼一樣懲治。」


  第二天,在白鹿倉圍牆外的曠野里,三個被五花大綁著的人被縛在木柱上,蓬頭垢面,衣服襤褸,垂頭耷腦,實際已經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擁擠著看熱鬧的鄉民。三十幾個士兵排成一排,舉起了槍,一片推拉槍栓的聲音,架式和射雞(擊)表演一模一樣。楊排長從腰裡拔出盒子槍,槍把上已經換上一條新的火焰般耀眼的紅綢,動作不再優雅而更顯威武,朝天放了一槍,叭地一聲響過,就接連響起密集的槍聲。那三個「白狼」沒有絲毫反應,沒有哭也沒有叫,看客們懷疑他們在挨槍子之前是否還活著?槍子擊中他們身體的各個部位,拉出一條血流。他們連抖動一下的反應也沒有,倒使圍觀的人覺得尚不如射殺活雞場面熱烈。


  幾天後,一個可怕的傳言在各個村巷裡不脛而走,那三個被打死的「白狼」其實是三個要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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