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冷先生說:「怕很難說。城裡清家的官們跑了,上了一位張總督。」
鹿子霖問:「總督是個啥官職?」
冷先生說:「總督就是總督。管咱一個省,該是二品……」
白嘉軒說:「沒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樣過哩?」
鹿子霖說:「皇糧還納不納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沒有了皇帝的日子該怎麼過,卻神秘地講起他在城裡經歷的驚心動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給親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飯,親戚家人領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得民的《滾釘板》。木板上倒扎著一柞長的明燦燦的釘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密麻麻的釘子上滾過去,台下一陣歡呼叫好聲。此時槍聲大作,爆豆似的槍聲令人魂飛魄散。劇場大亂。宋得民赤著身子跑了。冷先生和親戚已經失散,他跑上大街,被一聲沉悶的爆炸嚇得蹲下身子,然後慌慌張張鑽進小巷。回到親戚家裡,病人已經死掉,槍聲把人活活嚇死了。親戚一家既不敢燒香點蠟擺設靈堂,連哭也不敢大聲。城門已經關死,連續多日,進城的人進不去,出城的人出不來,冷先生後來隨著親戚家發喪的靈柩才出了城門。冷先生帶著劫難餘生的慨嘆笑著說:「我的天!我在大街小巷鑽著跑著,槍子兒在頭頂咕兒咕兒響,要是有一顆飛子撞上腦袋,咱弟兄們也就沒有今日了!」
白嘉軒說:「先生哥,你再甭出遠門了。就坐在咱們白鹿鎮上,誰想看病誰來,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這是實實在在的話。先生哥,你大概還不知道,原上出了白狼了!」
「知道。我回來一路上聽過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說,「皇帝再咋說是一條龍啊!龍一回天,世間的毒蟲猛獸全出山了,這是自然的。」
城裡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白狼是從南原山根一帶嘈說起來的,幾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跡已經踩踏了整個白鹿原上的村莊。那是一隻純白如雪的狼,兩隻眼睛閃出綠幽幽的光。白狼跳進豬圈,輕無聲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覺的豬的脖子,豬連一聲也叫不出,白狼就嘬著嘴吸吮血漿,直到把豬血吸干咂盡,一溜白煙就無影無蹤地去了。豬肉豬毛完好無損,只有豬脖下留著幾個被白狼牙齒咬透的血眼兒。人們把豬趕出豬圈,臨時關進牛棚馬號里,有的人家甚至把豬拴到火炕腳地的桌腿上。可是無濟於事,關在牛棚馬號里的豬和拴在火炕腳地上的豬照樣被白狼吮咂了血漿而死了,誰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樣進出關死了門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豬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裝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聲。夜半時分,桑老八就聽見炕下有吱兒吱兒的聲響,像娃兒吮奶汁的聲音。桑老八悄悄偏過頭,睜開眼朝腳地一瞅,一道白光穿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摜出。待他點上油燈,光著屁股下炕來看時,豬已斷氣,尚未吸吮凈盡的血冒著氣泡兒從豬脖下的血口子里汩汩湧出來。最有效的防範措施終於從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創造成功,人們在村莊四周點燃麥草,徹夜不熄。狼怕火,常見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臨就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壯觀,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火光照亮了村樹和街路,煙霧瀰漫了星空。
白嘉軒說:「咱們白鹿村只靠那個跛子老漢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圍牆豁豁牙牙,甭說白狼,匪賊騎馬進村也無個擋遮!」
鹿子霖說:「修吧!把豁口全部補齊,晚上輪流守夜,立下罰規,不遵者見罰!」
第二天一早,白嘉軒提著大鑼,從白鹿村自東至西由南到北敲過去,喊過去,宣告修補村莊圍牆的事。人們丟下活計,扔下飯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里。白嘉軒一宣布修補破殘圍牆的動議,就得到一哇聲的響應。整個村子驟然形成災禍臨頭的悲愴激昂的氣氛,人人都熱情而又緊張地跑動起來了。
按照修建祠堂的慣例,白嘉軒負責收繳各家各戶的糧食,鹿子霖負責指揮工程。圍牆工程經過短促的準備,當天后晌就響起石夯夯擊粘土的沉悶的聲音。民眾的熱情超過了族長和工頭,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輪換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軒和鹿子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時拆掉的鍋台又壘盤起來,日夜冒著火光,風箱晝夜呱嗒呱嗒響著,管晚上打夯的人吃兩頓飯。五天五夜連軸轉過,圍繞村莊的土牆全部修補完好。白嘉軒和鹿子霖又把十六歲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劃分成組,夜夜巡邏放哨。放哨的人在圍牆上點燃麥草,手執梭鏢和鐵銃,在高至屋脊的圍牆上嚴陣以待。有一夜,白嘉軒睡得正香,猛然被一聲沉重的銃響驚醒。他爬起來抓起靠在炕頭牆上的梭鏢,拉開門就沖了出去。村巷裡腳步踢踏,人影閃動,奔到圍牆的出口,那兒已被手執梭鏢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值班巡邏的人說,他看見白狼躥上圍牆,就放了一銃,一道白光又摜出圍牆去了。「白狼來了!」凶訊像沉重的烏雲籠罩在白鹿村的上空,村民們愈加驚恐,愈覺修復堡子圍牆的舉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時。成功地修復圍牆不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擾,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軒確切地驗證了自己在白鹿村作為族長的權威和號召力,從此更加自信。
白嘉軒背著褡褳朝縣城的方向走去。秋末冬初的黎明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凝滯不前。冬走十里不明。濃霧籠罩著的村莊仍然有驅狼的火光明明滅滅。雄雞的啼叫沒有往日的雄壯,而顯得粘稠滯澀,像是雞脖子里全都塞滿了雞毛。白狼的凶訊持續流傳。後來又傳聞朱先生憑一張嘴,一句話,就解除了從甘肅反撲過來的二十萬清軍,朱先生因此被張總督任命為第一高參。白嘉軒忙於修復圍牆而不聞姐夫朱先生的種種傳聞,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帶著一臉驚奇詢問他關於朱先生的消息時才知道的。他帶著驗證傳聞和反正以來的種種疑懼和慌亂去找朱先生,聽他斷時論世。
朱先生在他的書房裡接待白嘉軒,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神態。白嘉軒腦子裡頓時蹦出「處世不驚」四個字來。他忍不住說起鄉間關於白狼的傳言,朱先生笑笑說:「無稽之談。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條白蛇,一隻白虎,一隻白狐狸,一隻白烏鴉,你將防不勝防。」姐夫對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軒感到掃興,他隨之問起朱先生斥退二十萬清軍的事。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樣的口氣說:「傳言而已!」白嘉軒不好再問,卻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會為張總督當說客的。」朱先生卻笑了:「你又猜錯了,我這回樂意當了張總督的說客。」
那天清晨,朱先生正在書房裡誦讀。誦讀已經不是習慣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間一切佳果珍饈都經不得牙齒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後來就連什麼味兒也沒有了;只有聖賢的書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樣一句話,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體味和新的領悟,不僅不覺得味嘗已盡反而覺得味道深遠;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得住一輩子誦讀。朱先生誦讀聖賢書時,全神貫注如痴如醉如同進入仙界。門房老者張秀才來報告,說省府衙門有兩位差人求見。朱先生頭也不抬:「就說我正在晨誦。」張老秀才回到門口如實報告:「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大為驚訝,晨誦算什麼?不就是背書念書嗎?念書背書算什麼擱不下的緊事呢?隨之就對門房張秀才上了火:「我這裡有十萬火急命令,是張總督的手諭,你問先生他接也不接?」張秀才再來傳話,朱先生說:「我正在晨讀。願等就等,不願等了請他們自便。」差官聽了更火了,再三申明:「這是張總督的手諭,先生知道不知道張總督?」張秀才說:「皇帝來也不頂啥!張總督比皇帝還高貴?等著!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只好等著,張秀才不失禮儀為他們沏了茶。
朱先生晨誦完畢,挽著袍子來到門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張總督的親筆手諭。張總督的信慷慨陳詞,婉約動人,言簡意賅地闡釋了反正舉事的原義,擺置出目下嚴峻的局勢,又說反正時逃跑的清廷巡撫方升,從甘肅寧夏攏集起二十萬人馬反撲過來,大軍已壓至姑婆墳紮下營寨,離西安不過二百里路,要決一死戰。張總督說他的革命軍同仇敵愾,士氣高昂,完全可以擊敗方升的烏合之眾,只是戰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塗炭,古城必遭毀滅,於理不通於心亦不忍。因此想請朱先生前往姑婆墳,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與方升之交誼,勸方升退兵,這裡亦不追擊,由他自去隴西。如果方升情願留住西安,張總督可以保護其頤養天年。
朱先生看罷,對兩個差人說:「儒子只讀聖賢書,不曉軍事,又無三寸不爛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張總督,免得貽誤戰機。」說罷就轉身走了。兩個差官氣得臉色驟變,讓司機發動了汽車,氣呼呼跳上車走了。朱先生聽得門口清靜下來,立即告訴妻子:「快點給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擔心地問:「你到哪達去?不是說不去嗎?」朱先生說:「我得出去躲幾天。我算定張總督還要派人來纏的。」朱白氏放下心來,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朱先生夾了一把黃油布傘就出了白鹿書院。午時,兩位差官果然又駕著汽車來了,而且帶來了一位大官,是張總督的秘書。門房老者張秀才仍然以禮相待,如實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時分,在張總督的總督府門前,一位背著褡褳夾著油傘的人徑直往裡走。荷槍實彈的衛兵橫槍擋住。那人說:「我找張總督。」衛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裡連續呼出五個「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門口大聲呼叫起張總督的名字,而且發起牢騷:「你三番兩次請我來,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門。你好不仗義!」這時候一輛汽車駛到門口停下,車上跳下兩個人來,順手抽了衛兵一記耳光,轉過身就躬下腰說:「朱先生請進。」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壞他晨誦的那兩位差官,便跟著差官走進總督府見了張總督。張總督挽著朱先生坐下,親昵地怨嗔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蟲兒不得死了?放著汽車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說:「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聞見汽油味兒就噁心想吐。」張總督說:「我真怕你不來哩!正準備三顧茅廬,我親自去你的書院哩。」朱先生笑說:「縱是孔明再生,看見你這身戎裝,也會嚇得閉氣,何況我這個土人。」
第二天一早,張總督起來時,已經找不著朱先生,連連嘆惋:「這個獃子書獃子!」隨之帶了一排士兵乘車追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