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秉德老漢死了。父親的死是嘉軒頭一回經見人的死亡過程。爺爺在他尚未來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時光他還沒有任何記憶的智能。他的四個女人相繼死亡他都不能親自目睹她們咽下最後一口氣,他被母親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一條紅布,防止鬼魂附體。父親的死亡是他平生經見的頭一個由陽世轉入陰世的人。他的死亡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滅,反倒像一塊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鑒。冷先生掖著皮夾走回他在白鹿鎮上的中醫堂以後,嘉軒和他媽白趙氏以及長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漢團團圍定,像最忠誠的衛士監護著國王。他和母親給病人餵了一匙糖水,提心弔膽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過那個可怕的間隔期而不再發作。秉德老漢用他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掃視了圍著他的三個人,又透過他們包圍的空隙掃視了整個屋子,大約發覺冷先生不在了,遲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就透出一股死而無疑的沉靜。他已預知到時間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靜的眼睛盯住兒子嘉軒,不容置疑地說:「我死了,你把木匠衛家的人趕緊娶回來。」嘉軒說:「爸……先不說那事。先給你治病,病好了再說。」秉德老漢說:「我說的就是我死了的話,你當面答應我。」嘉軒為難起來:「真要……那樣,也得三年服孝滿了以後。這是禮儀。」秉德老漢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把書念到狗肚裡去了?咱們白家幾輩財旺人不旺。你爺是個單崩兒守我一個單崩兒,到你還是個單崩兒。自我記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壽,你老爺活到四十八,你爺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長過了五十大關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絕了后才是大逆不孝!」嘉軒的頭上開始冒虛汗。秉德老漢說:「過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財還沒還完。我只說一句,哪怕賣牛賣馬賣地賣房賣光賣凈……」嘉軒看見母親給他使眼色,卻急得說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過就辦紅事的道理?正僵持間,秉德老漢又扭動起來,眼裡的活光倏忽隱退,嘴裡又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的狗一樣的叫聲,三個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軒的一隻手腕突然被父親捉住,那指甲一陣緊似一陣直往肉里摳,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裡的白沫不斷湧出,在炕上翻滾扭動,那隻手卻不放鬆。母親急了:「快給你爸一句話!」鹿三也急了:「你就應下嘛!」嘉軒「哇」地一聲哭了:「爸……我聽你的囑咐……你放心……」秉德老漢立時鬆了手,往後一仰,蹬了蹬腿就氣絕了。嘉軒一聲哭嚎就昏死過去,被救醒時父親已經穿上了老衣,香蠟已經在靈桌上焚燒。鹿三說:「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頓喪事。你不做主旁人沒法舉動。」嘉軒當即和族裡幾位長輩商定喪事,先定必辦不可的事:派出四個近門子的族裡人,按東南西北四路分頭去給親戚好友報喪;派八個遠門子的族人日夜換班去打墓,在陰陽先生未定準穴位之前先給墳地推磚做箍墓的準備事項;再派三四個幫忙的鄉黨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來就議到樂人的事,這需得主家嘉軒做主,請幾個樂人?鬧多大場面?繼續多少時日?嘉軒說:「俺爸辛苦可憐一世,按說該當在家停靈三年才能下葬。俺爸臨終有話,三天下葬,不用鼓樂,一切從簡。我看既不能三年守靈,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靈『一七』,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爺們,你們指教……」遠門近門的長輩老者都知道嘉軒命運不濟,至今連個騎馬墜靈的女人也沒有,都同意嘉軒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說:「人說『瞻前顧後』,前後總是不能兼顧,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後顧后;生死不能同時顧全,那就先顧生而後顧死。」事情當即定下來,派一個人到臨近村裡去找樂人班主,講定八掛五的人數,頭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樂人,中間三天只要五個人在靈前不斷弦索就行了。
整個喪事都按原定的程序進行。七天後,秉德老漢就在祖墳墳地上佔據了一個位置,一個新鮮的濕漉漉的黃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墳堆按照長幼排在父親墳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邊不言而喻是留給白趙氏將來仙逝時的安居之地。這件悲涼的喪事總算過去了。屋裡走了父親一個人,屋院里頓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親一個人在上房裡屋,他一個人在廈屋,長工鹿三一個人在馬號里。如果母親不咳嗽一聲,這個有著三進房屋的四合院里整個晚上和白天都沒有一絲聲息。這天晚上母親問他打算啥時候娶妻,他說起碼得過了頭周年以後。母親說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裡太孤清了;況且她一個人單是掃屋掃院洗衣拆被做飯都支應不下來,再甭說紡線織布等家務了。他說:「那就過了百日再辦吧。」母親說:「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過了就辦。」實際的情況是過了兩月,當麥子收割碾打完畢地凈場光秋田播種之後的又一個僅次於冬閑的夏閑時節里,他娶回來第五房女人——木匠衛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難耐。嘉軒插上了廈屋木門的門閂,轉過身就抹下了長袖布衫和長褲。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對他作揖磕頭,乞求他再不要脫短袖衫和短褲了。他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生來就命苦,在窮苦人家裡的三姑娘就更苦了[1]。他似乎意識到一點什麼,就追問她是不是聽到什麼閑話了?她說她知道他娶過四房女人,都死了;她還說她聽人說過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東西上頭長著一個有毒汁的倒鉤,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都搗得稀爛,鐵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搗騰。她竟然瑟瑟抖顫著身子哭起來:「俺爸圖了你家的財禮不顧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幾年,我給你端水遞茶洗腳做飯掃地縫連補綴做牛做馬都不說個怨字,只是你黑間甭拿那個東西嚇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讓我了吧……」嘉軒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興味蕩然無存。他早已聽到過這個荒誕的流言卻無法辯解,又著實搞不清別人的與自己的那個東西有什麼區別。他曾經在逢集趕會時的公用茅廁里佯裝拉屎尿尿偷偷觀察過許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個毬樣又是百毬不一樣,結果反而愈加迷惑。這個木匠衛家的三姑娘可憐兮兮地乞求饒命,不僅沒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傷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褲,把自己的東西亮給她看,哪有什麼倒鉤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這樣他越氣惱,賭氣扒下她的衣褲。事畢后他問她傷了什麼內臟,卻發現她已閉氣。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她醒來后就躲到炕角縮做一團。他好氣又好笑,親昵她愛撫她給她寬心。無論如何,她的心病無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窩裡發瘧疾似的打顫發抖。半年未過,她竟然神情恍惚,變成半瘋半癲,最後一次到澇池洗衣服時犯了病,栽進澇池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