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公私
有的人在還沒死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世人熟知。
森桑有這樣的潛質。他是羅玉林哪一科的探花,卻比那一榜的狀元和榜眼耀眼太多。
沈叔樂他們一行人按照競武先生的授意在傍晚時分,到城西的安廣會館中找一個叫皮定克的人。
安廣省的人在天海之南,歷來是轉運貿易的重地,那邊有不少大商人。商人們有了錢之後,無論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感,都會捐出一些,用於家鄉建設之用。
各地之處的安廣會館,多出資於這些商人手筆。是和『同鄉會』差不多性質的地方。
四處皆是鄉音,非是安廣之人,很難明白其中的意思。
「沈先生?」就在一行人進入之後,忽然間有人在背後問道。其氣息隱藏,近身五步之內才發現異常。
看向身後,來人面容和善,總是笑眯眯的。
「在下皮定克,請諸位隨我而去。」
桓薇略有奇怪,問道:「你是怎麼認出我們的?」
皮定克在前帶路,並不回頭,只是聲音傳來:「這裡的人大多都是廣安人士,說話間都是鄉音俚語,而你們四位則大不相同。加之,身手不凡,在這個時間過來的人,除開那邊的人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家人選。」
向著廣安會館中走去,人越來越少,逐漸安靜。前方一片昏暗,只有一間房中透出光亮,燭火通照。
「撫台大人就在前面,請。」皮定克招呼說道。
幾人相視一看,向內走去。
燭火之側,有一人正在讀書,他看上去額高而眉淡,頷下有須,看上去文質彬彬。
看見幾人,他站起身來:「幾位好,本撫森桑,現在安廣一省主持事務。」
森桑向皮定克做了一個手勢,後者在門外微微點頭,把門闔上。
「競武先生可還好?想來也有十多年未見了。」森桑放下手中書卷,含笑問道。
「他很好,實際上除了年紀大了體力有些下降之外,其他的,一切如常。武功照練,酒肉照吃,有的時候還會外出登高,雅興不小。」沈叔樂說道。
森桑點點頭:「老先生還是一樣,真是自由多彩。」
他是總理衙門一系的代表,看似光鮮,實則多有無奈。俗務纏身之下,森桑這樣的人物對於競武先生這樣的風格自然無比嚮往。
嘆了口氣,森桑轉為感慨。
「我與羅介為是同科的人,除開同年之外,也是同鄉。說起來,一場科舉中,一個縣裡面出了兩個進士及第,當年也是頗為轟動的。這之後,介為兄欲求京官而不得,我卻想要外放而不能。那之後,想來也有四十年了。」
我又不是這方世界人士,你和我說……有什麼用處?沈淑樂尬笑,對於這種名人自我回憶的情節敬謝不敏。
五個人之中,白七對於森桑最有好感。
「森先生的事情,我從競武先生那聽說了不少。」白七站起身來,鄭重行禮。「肱骨之臣,社稷之鎮,這樣的評價毫不為過。白某欽服。」
森桑笑了笑,搖了搖頭。
「若是早上一些年歲,我或許還會有所自豪。」
森桑的皺紋深了一些,嘆了口氣:「只是宦海浮沉,人情冷暖之後,所有的豪情和熱忱都消散了如今想來,這種事情無非公私二字罷了。」
森桑是總理衙門地方上的第一幹將,在廣安一省推行『官體操行制』。其人不論是官聲或是民聲都是俱佳,多年以來,被奉為當代第一的臣子。
白七在此之前,懷揣著的是對森桑其人的敬仰和崇敬。聽到了森桑的冷落言語,就要出言寬慰。
森桑說道:「幾十春秋之後,回望生平。想來,我之作為,固然已經揚名立萬,也成就我一人之名聲。或許在一些地方也為官場之處做出了些微貢獻,然而大勢之下,偶爾思之,深有無力之時。」
「一國之公,分而划之,不過是眾人之私。眾人之私,再分而划之,也不過是一人又一人的一人之私。」森桑喝了一口茶,感慨良多。「從前,總是以一人之私囊括天下之公,實在太自不量力。」
白七聽了微微皺眉,對於森桑之言語略有不喜。
「先生未免也太沮喪了。千秋之後,先生必是一代名臣,挽社稷於傾頹。總理衙門一系所作之事,也是兼顧國本民生……先生不必如此低落才是。」
森桑自嘲:「低落?不至於,不至於。只是我倒是越活越明白,越活越清楚了。」
他自詡為精研禮教的士大夫,是舊派人物中的扛鼎人物,說的話卻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洋人固然可惡,可按照總理王大臣的意思……也不是全無可學習之處。」森桑繼續說道。
沈淑樂,桓薇,王獅虎三人笑而不語,在這段時期,士大夫階層的分化和轉變,他們早有預計。
只有白七微微皺眉:「奇淫技巧罷了。」
森桑搖搖頭,慢慢說道:「然而……無論是大天后也好,還是總理王大臣也好,兩者無論如何,看到的總是洋人的船艦利炮,看到的是他們的經濟通暢,往來無阻。卻從來沒有想過,其中的緣由,究竟是怎樣的。王大臣說過『先做洋人的學生』,聽起來算是有了新的進步,可深究背後的倨傲之意,一目了然。」
森桑速來有諫臣的名頭,說起話來也是毫不在意。
「此時之落後,乃是暫時之落後。」沈叔樂笑著說道:「過猶不及,森大人初開眼界,虛心學習讓人欽佩,可之後要如何超越與取代,其中的路恐怕還長遠。」
這幾乎是指責森桑有些媚外了,然而在這個大動蕩時代,誰人也不能否認其中或許有一些必然之因素。
「況且,森大人看得比之大天后,比之王大臣還要深刻。若是……真的按照森大人所設想的進行,天下今後何去何從?民意深如淵幽,動輒沸騰翻滾,實在不是能夠完全掌握之事。歃血盟會,競武先生,又或者說是訾系山先生他們所作的事情,可比森大人所設想還要徹底和顛覆。」
王獅虎點點頭,冷淡說道:「來之前,我等已經從競武先生之處得知了不少大人的情況。競武先生言下之意,已經把大人提升到了景朝開眼四望之第一人的境地,推崇備至。只是,我等比之競武先生更有擔心:若是訾系山先生等人所作之事,已經到了動搖『國本』,破壞一切的境地……森大人,還有背後的總理衙門,以及所謂總理王大臣烏明泰,又會怎麼處理?」
桓薇笑嘻嘻的,並不說話。
梅晴雪有些疑惑,輕輕問道:「怎麼,我們今天來,不是與森桑接觸的嗎?現在如何還有些火星?」
桓薇傳音回答:「阿樂他們擔心的是森桑,或者是總理衙門一系的底線所在。貿然讓森桑接觸到了歃血同盟之後,恐怕其背後反水與捅刀。」
梅晴雪並不愚笨,想了想之後,有些瞭然。
「曾經有個叫葉公的人,非常喜歡龍。等到了真龍現世,卻又被嚇了半死……」桓薇笑眯眯地繼續傳音:「就是這樣,就怕是森大人只是如同葉公一樣的人物,真的到了雙方衝突時候,恐怕還是要為之驚詫,轉為剿殺。」
他們和競武先生不一樣,共和國自母星時代開始,動蕩無數,逐步走過,才有了今天之盛況。即使是不在政壇,即使是看看史書,也能從中品味出不少道理。
森桑之意是要藉助歃血盟會之民間威望,澆滅些許民意之沸烈,只是總理衙門那邊,究竟意在何為,是不是會卸磨殺驢,一無所知。
森桑一愣,沒有想到來人會是如此直接和直白。
他一生之中見過不少歃血同盟之人,多數人在其展露附和之後,皆是歡喜。在此情況下,還有如此思考的年輕人,森桑見之甚少。
氣氛一時冷結。
門外就是廣安會館,其中的人員正在商討彼此的生活與生意,煙火氣息濃厚。只是,一牆一門之後,五個人正在等著森桑的回答。
「談起訾系山其人,二十年前,曾經到了我府上。」森桑忽然說道,話題轉化有些突兀。
他畢竟是景朝的臣子,談論起訾系山也不像是歃血同盟那般親切。不過在景朝一系的臣子之中,不以『反賊,匪首』之類稱呼訾系山其人,森桑的胸懷也可見一斑。
「那個時候,我也僅僅是初到廣安,根基不穩。僅僅是靠著總理衙門的關係和在廣安本省之聲望才勉強立足。而那個時候的訾系山,不過是十七八的少年人,任俠衝動,熱血不缺。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廣安『無敵門』少門主。而我初到廣安,根基未穩。」
訾系山出身無敵門,一直以來,無敵門被認為是南派宗門中的大戶。直到歃血盟會之後,才爆出無敵門乃是隱藏之秘密結社之一。
「那個時候的訾系山,還有些舊派風格,說起話來,也是革新大於『革命』。」森桑讓眾人坐下,慢慢回憶。「他提出要限制中央,整頓吏治,分配財政,管理軍需……雖然聽上去井井有條,可是仔細思考,也只是老生常談,空中樓閣罷了。」
「只是,饒是如此,我卻從其身上得到了不少啟示。訾系山其人算是半直接地促成了如今的『官體操行』試行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