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

  酒桌上有些沉默,或者說氣氛有些緊張。


  陸允坐在主位上,右手邊是張劍鋒,左手邊是盧秉宗。武威鏢行的秦關坐在張劍鋒一邊。盧秉宗則靠著遠祥的林溥。包間內沒有其他人,隨從都被攔在了屋外,由衙役在門邊把著。即便如此,他們說的最多的話也就是剛進屋時的寒暄。大家都心知肚明,都知道這次酒席遠沒有吃飯那麼簡單。


  陸允晃了晃酒壺,站起來要去倒酒,張劍鋒搶先一步攔住了他。


  「倒酒這種事怎麼能讓大人來做,」他順勢拿走了酒壺,「讓給小人來吧。」


  他朝陸允的酒杯里倒了一杯,又要給盧秉宗倒,盧秉宗也跳了起來,像是被草叢裡的蛇咬了一口。


  「張同知,使不得,還是我來吧。」他要去拿酒壺,卻被攔了下來。


  「既然覺得不好意思,」張劍鋒倒了一杯,「那就趕緊和大人喝上一杯,盧會長沒看見嗎,大人嫌酒喝的太慢都去晃酒壺了。」


  眾人大笑起來,秦關更是邊笑著邊把酒杯遞給了張劍鋒,張劍鋒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先給林溥倒上。秦關看著自己僵在半空的手有些尷尬,但還是強撐著笑,站起來,畢恭畢敬的又往前遞了滴。


  「二爺,」林溥對秦關說道,也是為他打圓場,「您是個豪爽的人,這繁文縟節的規矩您也別放心上,來,我敬您一杯。」


  林溥一飲而盡,並朝眾人展示了空杯。


  「要說這喝酒,我還真不在行,今天大人可是找錯人來陪酒了。」林溥笑著說道,「二爺可是喝酒的高手,應該讓他多喝幾杯。」


  「那是,」秦關突然自豪起來,「道上跑的,哪個不能喝酒,我不是說你啊林六爺,您不同,您是書生,我懂,我也敬佩您。」


  他邊說邊看著張劍鋒,張劍鋒在一旁默不作聲。他像是得到了默許,便丟掉了顧慮。


  「我在道上跑鏢,這酒少不了,大人你說,要是碰上些強盜土匪什麼的,能喝酒解決都喝酒,我也不怵,」他又看看陸允,「大人,您說是吧。」


  「這強盜土匪就能肯和您喝酒?」陸允端起酒杯就要敬他。


  秦關趕緊滿上,站起身一飲而盡。


  「唉,並不是每次都這樣,」秦關嘆了口氣,夾了口菜,「這鏢行難免要翻山過水的,這土匪什麼的沒個準的,有的長期盤踞的呢,我們出發前會先知會一聲,送些好處,經過的時候呢再去應酬一番,東西交足了,事也就好辦了。」


  陸允點點頭,偷偷看了一眼張劍鋒,他像尊石佛一樣一動不動,嘴角只是微微露出點笑意。陸允有些奇怪,他一句話沒說,但他看的出來,這秦二爺一定是受了他的指示,每每說話都會朝他使眼色。他心裡琢磨著,這張劍鋒不僅深不可測,而且滴水不漏,沒有人猜得透。


  「要是不能通融的呢?」陸允回過神問道。


  「那就打,」秦關突然一拍桌子,驚得眾人都挺直了腰板,「我秦二爺喝酒不怕人,打架自然也沒說的。」


  林溥鼓起了掌,又為秦關滿上。


  「要說著豪氣,秦二爺可是當代豪傑啊,」林溥說道,「別的不說,這晉地周圍的山頭,哪個沒有秦二爺的腳印,不是被喝倒,就是被打下來了。」


  秦關聽完,開心的直拍桌子,端起酒杯又喝了起來,喝完還不住的要說著林溥的事。


  「六爺,您客氣了,要說這門道,您遠祥,真是沒得說,」他說道,「不說別的,就這曲沃外的土匪,官府,我們鏢局弄了多少次,就是沒敲掉,您呢,一句話,從,」


  「好了,」張劍鋒面無表情的說道,「喝多了吧。」


  秦關立刻低下頭,連連點頭,原先有力的大手在桌上像貓爪一樣不自覺的撓著。


  「大人請你來喝酒,不是聽你在那信口開河的。」


  「我沒胡說。」秦關咕噥道。


  張劍鋒沒有理會,轉去朝陸允行禮。


  「大人,他就這樣,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盧秉宗也在一旁幫襯著,和陸允賠禮。但陸允希望秦關可以說下去,看來這林溥也有些來頭。


  「都是些酒話,張同知也不要這麼責怪秦秦二爺。」陸允笑道,「二爺,您說,六爺是怎麼滅了那些山頭的?」


  秦關不敢說話,頭還是低著。


  「二爺,沒事,這是本府叫你說的,我想張同知不會責怪你的。」陸允說道。


  秦關還是沒有說話。


  「大人,」林溥接茬道,「大人,其實也沒什麼,當時從南面蠍子嶺回來的換防士兵正好路過,我呢,帶著鏢行的弟兄們在和那山頭的土匪對峙,被他們看見了,他們就幫了我們,順手滅掉了。不曾想,後來這件事傳著傳著就變成了我們鏢行指揮了軍隊滅了山頭。」


  他自己先笑了笑,接著說道:「江湖傳聞,有真有假,大人不要當真。二爺,您也是,我可是和您解釋過了。」


  「可,」秦關剛要抬頭說話,看見了張劍鋒的眼睛,又縮了回去。


  他滿上酒,對著眾人,說道:「我錯了,擾了大家的興,自罰。」


  「哪有的事,二爺,」盧秉宗打圓場道,「您要是不嫌棄,給我們講講你是怎麼喝道那十三個山頭的土匪的吧,這事可是曲沃每年酒桌上的佳話啊。」


  秦關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得意,他緩緩坐下,看了眼張劍鋒,正要得意洋洋的開口,洪連聲在門外敲門了。


  「你們繼續,我馬上回來。」


  陸允說著便離席了。張劍鋒的眼神變得更加陰暗兇險,他目送著陸允離開,卻與林溥的眼神相遇,林溥輕輕一笑,繼續默不作聲。盧秉宗看著二人,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陸允的心思,也知道他做了什麼,但他猜不出在座的人知不知道陸允的算盤,他們會不會已經做出了對策。


  唯獨這秦關,毫無心眼,正在大口吃菜。


  洪連聲在陸允耳邊低語了一番,又拿出一張紙來,指給陸允看了,陸允的臉有些糾結,不禁抽動了幾下嘴角。


  「就這個了?」


  「千真萬確。」


  陸允點點頭。


  「裡面如何了。」洪連聲問道。


  「一幫狐狸,尾巴都藏著呢。」陸允說道。


  二人正要在合計幾句,卻聽得秦關在裡面喊道:「大人,我的故事可是裝不住了啊,您還要聽嗎?」


  陸允要要頭,朝洪連聲看了看,還是進了屋子。


  他心裡有些不太明白那些賬本,心裡犯嘀咕,但一進屋,發現眾人都盯著他,確切的說,是盯著他手裡的那張紙。


  「諸位久等了。」陸允致歉道,「有些小事需要處理。」


  「大人快坐,我給您倒酒,然後聽我講講我是怎麼喝酒的,」秦關給陸允的酒杯滿上,「這都好多年了,這是,」


  「二爺,先不急,」陸允抬高了嗓門,想要壓過秦關的聲音,「在聽您說話前,我還有一事沒弄明白。」


  他轉過頭看向林溥,「六爺,我有一事不解,可否相告。」


  林溥先是一驚,又趕緊掩蓋了那份慌張,說道:「大人請問,小人一定知無不言。」


  他盯著陸允手裡的紙,惴惴不安。


  「六爺,剛才您說到蠍子嶺,是嗎?」陸允試探道。


  「不假,正是那蠍子嶺的士兵救了我們。」林溥說道。


  「僅僅是路過?」


  「是。」


  陸允吸了口氣,接著問道:「一點來往也沒有?」


  林溥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只得說是。


  「那請您解釋一下,」陸允的眼神變得嚴峻起來,「這每年七萬石的糧草,為什麼要送到蠍子嶺。」


  申茂全在揉著自己的手腕,黃永興坐在他的身邊,看著這位同僚的樣子。他現在已經被任命為申茂全的副將,與他一同指揮這剛剛調來的五萬兵馬和糧草。可誰也沒有想到,這交接的事情還沒有說,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魏驤不發一言,正坐在位子上閉目養神。這間府衙有些年頭,桌椅板凳都有些掉漆,稍微移動一下還能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


  魏驤不動,申茂全也不動,他只顧自己低頭摸著手腕,心裡也在案子謀划。他懂魏驤的心思,這是給他一個下馬威,好讓他在這裡辦案子可以收斂一些,可魏驤越是這樣,也就越說明這裡面有問題。


  來之前,魏王便找過申茂全。魏王似乎並不擔心魏驤的忠誠,他言談里有些輕鬆,只道明要查出為什麼興平如此不堪一擊。他幾次想提醒魏王,最該查的是魏驤,魏王總是裝作沒有聽見而把話題給岔開了。


  看來魏王不想承認魏驤的錯,申茂全想道。魏王和魏驤的關係誰都知道,這魏驤也是通過魏王的信任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若是魏驤出了事,也就從另一個角度說明這魏王的用人是有問題的。


  申茂全長嘆一聲,只得認慫,但在他心裡實在不服。他捨不得自己的馬,更咽不下這口氣。他的手早就不疼了,多年的軍營生涯也練出了他一副全新的皮囊,雖然調任刑部,但多年鍛煉的習慣並未改變。若不是任務在身,剛才魏驤的手下使出的那幾下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他的心裡已經漸漸開始明朗,這魏驤並不和看上去的那樣簡單,在他的心裡,如果不是謀劃了什麼大的棋,不會這麼簡單就丟掉興平的。


  黃永興看了看申茂全,見他目視前方,若有所思,心裡也就不那麼忐忑了。他與申茂全是老相識,要算起來,申茂全也算是黃永興的舊將。黃永興見此人才思敏捷且不拘一格,就向朝廷舉薦了他,原本以為會在兵部謀個差事,不曾想,夏伯言那群老臣卻把他弄進了刑部,管起了刑獄之事,好在申茂全能靈活處置,沒幾年竟然做了刑部的侍郎。可黃永興知道,這次派他入陳,雖然需要他的能力,可更看重的還是他的圓滑。


  「魏將軍,」申茂全站起身來,朝魏驤說道,「剛才下官一時衝動,斬了您的馬耳,請將軍息怒。下官願跑遍這大江南北,尋得這醫馬的名醫,為將軍的馬診治。」


  魏驤微微抬眼,但眼中充滿迷離和不屑。黃永興氣憤的拍了桌子,他本就對魏驤有成見,台城一戰他就一直覺得有鬼,現在還要低三下四的和愁人說話,讓他心生不悅。要不是申茂全在來之前的勸解,他早就興師問罪了。


  「黃將軍,」魏驤緩緩道,「若是對在下有成見,可立刻向魏王參我。」


  魏驤睜開眼睛,慢慢走到黃永興面前,說道:「但是如果您還想待在我這裡,就好好向本將軍稟告,不要做些奇怪的動作,發出些陰陽怪氣的聲音。」


  黃永興氣的瞪大了眼睛,但實在不好發作,看了一眼申茂全。申茂全還是低著頭,保持著剛才行禮的樣子,一動不動。黃永興見狀更加生氣了,從懷裡掏出了聖旨,放在桌上。


  「申大人,這聖旨由你來宣讀吧,老夫不舒服,回去了,告辭。」


  說著就要往門外走,可魏驤制止了他,冷笑道:「這旨意既然在將軍之手,想必將軍才是那宣旨的人,現在草草了事,這該怎麼說啊?」


  他走到申茂全面前,湊近了悄悄問道:「申大人,您是刑部的,這個罪該當如何論處啊。」


  申茂全沒有猶豫,扯開了嗓子,說道:「有辱王命者,當場杖責八十,回朝後交由刑部問罪。」


  魏驤滿意的笑著,說道:「黃老將軍,聽見了吧,宣吧,早點完事了,您才好回去休息。」


  黃永興氣的直跺腳,原先來時的盟友現在竟一句話也不幫他說,他實在有些氣不過,但轉念一想,平日里申茂全的為人,他又按下心來,喘了幾口氣,去桌上拿起了抓著聖旨的盒子,颳去了開口處的蠟,打開。


  魏驤和申茂全都跪倒在地,等待著黃永興發話。可黃永興看著聖旨,愣是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的眼中不知為何,突然閃現了一絲驚喜。


  申茂全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臉上竟浮現出陣陣狂喜,原本緊繃的臉一下子舒展了許多。申茂全和黃永興都沒有看過那聖旨,這次魏王的心思極其複雜,讓人猜不透,他先是和申茂全談了話,讓人以為魏王是要保魏驤,又立刻派了黃永興,這個可以說是魏驤最大的仇人同行。與此同時,黃永興還拿著魏王親筆寫下的聖旨,並且還用了蠟封起來,這也就是說,這盒裡的旨意,除了魏王本人,誰也不知道,他也從來沒有和別人提起過。


  「黃將軍,請快些吧。」申茂全催促道。


  黃永興這才回過神,讀道:「寡人聞近日士兵因戰敗而對魏卿頗有微詞,日後恐因此而出軍中不和之事,特派黃永興將軍接掌軍隊要務。即日起,魏驤,率四萬人馬駐紮留城,以做後援。」


  聖旨宣讀完,魏驤和申茂全都愣住了,二人竟面面相覷,像是在不經意間達成了一種默契。


  「魏將軍,接旨吧。」黃永興得意的說道。


  魏驤不情願的伸出手接了過來,他看著洋洋得意的黃永興,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魏將軍,既然老夫接了你的兵,那今後可要好好配合了。」黃永興輕蔑的說道。


  「一定,一定,」魏驤沒敢抬眼,接了聖旨就站了起來,「敢問黃將軍有什麼吩咐嗎?」


  「魏將軍,你先下去吧,」黃永興故意拖長了調子,「明天我會派人來找你的。」


  申茂全看在眼裡,卻不方便明說。他覺得這像是個陷阱,但從目前來看,卻又是黃永興極力想得到的,他更說不出來這背後有什麼深意。這興平如一團迷霧,那魏王,更是一團漆黑,他摸不清在那一團漆黑里究竟包裹著什麼。


  「黃將軍,」申茂全看著魏驤離開了,輕輕的說道,「您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黃永興不以為意,說道:「申大人,這本來就是老夫應得的,要不是這魏驤,興平便是我打下來的,要是那樣,這興平就丟不了。」


  「話雖如此,可,」申茂全猶豫道,「一來,您說的魏驤和台城有關係,現在還沒有證據,二來,」


  「什麼叫沒有證據,老夫能瞎猜嗎?」黃永興吼道,「申大人,我看你是死了匹馬把你嚇傻了吧,你要是怕這個怕那個,好,這興平我一個人去,立了功了算你一份,若是敗了,老夫一人扛,與你無關。」


  「話不能這麼說,我只是,」申茂全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算了,不提了,明日再說吧。」


  申茂全行了禮就要回房,卻看見魏驤站在外面,躲在一處黑暗裡,朝著那聖旨輕輕的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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