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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意料之外

  陳珍所言熟悉隴西地勢、形勢的四人之中,辛晏因擁兵自重,不從號令,辛翳則因不擅軍事而被陳珍先行否決,剩下二人便是晉興太守陰平,與護羌長史李延炤。


  席中眾人聽得陳珍這番議論,登時便紛紛交頭接耳起來。過了好一會,方才復歸寂靜。而陳珍依然跪地叩首不起。張駿見堂中安靜下來,便嘆了口氣,道:「折衝之言,已盡在駿耳中。折衝請起,歸於席中。選帥之事徐徐再議。」


  言罷張駿嘆了口氣:「折衝一心為國,所舉之人,概當下最適宜者。然李定東資歷尚淺,名望不具,若要統率大軍,恐是難為……」


  陳珍所言總帥人選,推舉了一名士族中人,又舉薦一名寒庶武人,倒也令席中之人多半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陳珍所提這兩人,便一直在眾人心中反覆比較著。所有人皆是保持緘默,試圖通過反覆思量,找出取下隴西之後,能對自己的家族帶來最大利益的那個人選……


  陰平之前由晉興郡司馬轉任晉興太守,蓋因晉興地區乃是羈縻流民之地。民風尚武好鬥,且處在河湟之地與隴西對峙的第一線。陰平也有軍功在身,便由此而轉任太守。他到任之後,抽選流民,編練成軍,麾下倒也有一支主要由關隴流民組成,戰力不可小覷的新軍。只是與李延炤的武嵬軍不同,這支軍隊,倒還尚未經過嚴酷戰火的考驗。


  陰元面上已現出幾分得色,他只道陳珍許是投桃報李,為了對他的舉薦表示善意因而推舉自家子侄陰平。他思來想去,覺得當下這種情況,似乎也確實只有陰平最為適合這個總帥職位。


  畢竟陰氏乃是敦煌豪族,且自武公時起,便跟隨張氏定鼎了涼州基業。陰元的大兄陰澹更是被張軌引為肱股謀士。陰平雖然資歷較之陰澹大有不如,但好歹仍算是州中高門子弟,有陰氏這樣一支豪族站在他背後支持,陰平日後的前途,自然遠非現下所能估量。


  而陰氏自跟隨武公發跡以來,藉以維繫家聲的訣竅,便是設法使州中緊要位置上,永遠有陰氏族人的身影。現下老帥韓璞已經投閑散置,陰元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在他看來唾手可得的帥位。


  陰元心中暗自盤算著陰平出任總帥之後,將如何安排進兵以及隨後的一番作戰諸事。更兼日後須對隴西進行的一系列利益分割。而在他心中暗潮湧動之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話語:「使君,下屬以為,此番以李定東挂帥為妥!」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張駿抬頭望去,卻見起身發言的,乃是武興太守辛岩。然而辛岩話音方落,已是招致一旁數道聲音攻擊。


  「辛府君,李定東籍籍無名之輩,如何能夠統領大軍,征討虜賊?」出言相問者,正是汜禕。他這話說得很不客氣。相對於汜氏這種本地豪族來說,李延炤一介寒傖武人,不論如何得先公張茂的青眼,也遠不在他們這些豪族眼裡。


  辛岩聞言輕笑一聲:「李定東去歲之時,先率令居縣兵阻敵金城以南,以令沃干嶺敗軍撤回,后又堅守令居旬日,劉胤頓兵城下,不得寸進。不知那時汜長史又在何處?州治中安枕高卧?岩不知長史何來勇氣,竟指摘起在前方奮戰的將領。岩倒是當真為李定東與使君鳴不平……」


  張駿見這些屬官又開啟嘴炮模式,不由得沒來由感到一陣頭痛。這些人自他即位以來,每逢議事,都是這番模樣。彷彿議事之時,不打上幾盤嘴仗,他們便過意不去一般。


  「李定東寒庶出身,不通禮數,不奉正朔。在任上之時,也沒少做那般聚斂錢財的商賈之事。使君命其出任地方,不過正是惜其才。而李定東做派,怕是多有負使君厚望……」


  汜禕談起李延炤在地方上的所作所為,多有不屑與嗤之以鼻之意。而辛岩見之,不怒反笑。他指向廳堂之外,問汜禕道:「汜長史,你也是使君麾下屬官。州中每年養兵,所耗錢糧巨萬,你可是不知?郡縣兵所耗糧餉,通常由各郡縣自行支出。而汜長史可知,一郡一縣之兵,消耗靡費又在多少?」


  辛岩一通話語,直聞得汜禕啞口無言。辛岩冷笑一聲,又道:「李定東所部,我曾觀之,不論兵卒武備,皆是上上之選。僅憑令居一縣公帑支出,如何供養如此一支虎狼之師?汜長史言及李定東聚斂錢財,多行商賈之事。某卻覺得,李定東所取錢財去處,明眼人皆是可見一二!」


  辛岩話音方落,席間宋輯亦是起身拱手道:「使君,宋某也覺辛府君所議並無不妥。此番征討隴西,務以爭勝為要。李定東戰守有序,部伍嚴整。統率萬人之軍,應是不在話下。況如今州中與虜賊數番交手之將已是寥寥。使君可以其為帥,另遣數位老成持重的副將輔之,以保萬全。」


  辛岩與宋輯二人及其所能夠代表的辛、宋兩家,平素與陰氏便不怎麼對付。張軌在時,為鞏固自己手中的權力,有意無意地令涼州首席武將宋配與首席謀臣陰澹之間不怎麼對付。而兩家的後人,便陸續將這種對立自然而然地延續了下來。


  在這種對立之間,兩股勢力在利益的衝突與交集上,便顯得尤為尖銳。因此當陳珍及其餘人言及推舉陰平時,辛岩首先的第一反應便是不可。而若反其道而行之,推舉李延炤的話,首先能給李延炤賣個好,況且辛岩與族弟辛翳、李延炤之間一直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合作。辛岩相信,不管李延炤最終能否出任這個總帥,就以他推舉李延炤這事來說,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辛岩雖然出言推舉李延炤,但他所講之事中,依然是夾槍帶棒。他言及李延炤所部不論兵卒武備,皆是上上之選,堪稱虎狼之師。而這些話,無疑也在提點張駿。他相信張駿能聽懂這話中所蘊含的深意,更堅信在張駿的戒備和防範之下,李延炤決然不可能翻出什麼大浪來。


  到時候,不論大小事務,飽受掣肘與困擾的李延炤,便必然會選擇與他身後這個龐大的辛氏宗族合作。如此一來,將來不論諸事,但凡有好處的事,便少不了他們辛氏一份。


  而宋輯起身附議,也是看出了這一層意思。他自覺與李延炤之間,也存在著利益共同點,加之先前買首之事,與李延炤也算有過合作,因此便也指望著在其中分一杯羹。而辛岩當下正苦於鮮有屬官動議支持他的提議,宋輯此時發聲支持,對他而言不啻於瞌睡來了個枕頭。


  張駿聞言,似有意動。他扭頭望向一旁仍跪地叩首的陳珍,問道:「陳折衝意下如何?任用李長史為帥,是否切實可行?」


  陳珍沉聲道:「珍只將合適為帥之人報予使君,至於任用誰人,全賴使君明斷,珍不敢妄言……」


  陳珍以寒庶起家,到達今天這一步已實屬不易。他也早就練就了這一番在張使君與州中諸多高門豪族之間遊刃有餘的功夫。尤其是這種可能會被推出去當作擋箭牌的事,陳珍更是能躲多遠躲多遠。方才張駿拋出這個問題,陳珍隨即便毫不猶豫地將皮球給張駿踢了回去。


  陳珍覺得,張駿英察之主,自然事事喜歡乾綱獨斷。若不是州中這些高門的掣肘,張駿的境遇無疑要比現在舒心得多。更直觀地講,張駿是以一人之力,在與整個涼州的高門豪族拔河。先前許是因為他仍年少,那根麻繩在各家的努力下不斷向他們那邊偏移著。然而隨著張駿經歷的事增多,權術運用的老到,各家之間的矛盾開始凸顯,用於拔河的那根看不見的繩索,便逐漸向著張駿這邊偏移。


  對於陳珍來說,他便是那根繩子,在兩頭都足以決定他命運的作用力下,他根本不敢有哪怕一點點差池。因此他雖然忠於張駿,但是無力與其餘各家相抗的情況下,他便只能像現在這樣,持有一個誰都不得罪的中立態度。


  張駿亦是深知陳珍如此行事的不易。他對此也保持著一種難得的默許。因此在聽聞陳珍的回答之後,張駿便偏過頭去,看著另一邊的陰元,問道:「陰司馬覺得,此次擇帥,以誰為妥?」


  陰元見張駿問他,頓時頗有種叫苦不迭之感。他憶及去歲令居孤城遭遇圍困卻無援之時暴怒的張駿,與他曾經說過的那些冷冰冰的話語。雖已經過一年,對他來說卻仍是記憶猶新。


  陰元心念電轉,在短短几息光景之中,已將前後諸事都想了個通透。若此時他持言反對,執意以子侄陰平為帥,出兵之後,便勢必讓陰平受到辛氏與宋氏的聯合掣肘。而這兩家所持有的巨大能量,是陰氏也無法一力相抗的。


  但在此時,除卻汜禕,卻沒有一人站出來言及李延炤出任總帥之事不妥。當這個人選被陳珍劃定在這兩人當中時,陰氏便可以說已失去了州中所有高門豪族的絕對支持。宋、辛兩家勢大,屬於任何人都不願刻意得罪的角色。而即便是推舉陰平,將來各家在此事上能夠獲得的收益也是未知之數。因此,這些沉默的大多數,便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陰元面無表情地思索著,試圖找出一個翻盤的契機。而當他將所想之事回歸到此番選帥的本質之上時,他頓時豁然開朗了起來。此番征討隴西,乃是要去打仗。而能否獲勝尚且是個未知之數。即便李延炤當下為帥,然而自己可授意派遣的部曲兵將,「無意地」給李延炤製造一些麻煩。


  如此一來,若是李延炤在隴西戰事中表現不佳,不論戰敗或是無功,都是陰氏翻盤的機會。而到那時,推舉李延炤的辛、宋兩家,想必將會在此事之上失去使君的信任。


  想通此節之後,陰元笑吟吟地向張駿一拱手,道:「無論是誰,只要能夠率州中將士征討虜賊並且取勝,元以為皆無不可。元與李定東也曾數度謀面。其人治軍嚴明,體恤士卒,部伍嚴整,堪為大任。征討之事,使君全然可託付於他。」


  頓了頓,陰元又道:「護羌主簿謝艾,通曉兵略,行事嚴謹。刺史府主簿索銑,曾隨在故西平宋府君麾下,久歷戰陣,勇不可當。使君可以此二人為副,與定東同往隴西。此三人戮力而為,虜賊必難持久,還望使君細思。」


  陰元的一番話表明了他現在的立場,在旁人眼中看來無疑是順桿兒爬。然而此時他的態度,卻令一干眾人皆是驚訝不已。在場諸人皆以為陰元將要激烈反對,然而等了半天,卻不料他竟然表態支持,一時令席間這些刺史府屬官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駿對於陰元的這種合作態度顯然頗感滿意。之前他與陳珍兩人之間密議之時,聽陳珍乍然提起李延炤,心中便有些意動。但想到州中諸多高門掣肘,張駿在選帥之事上,仍然有所保留,準備應對那些高門豪族激烈的反對而做出一番妥協。


  然而誰知,各家心懷鬼胎之下,選帥之事議了半天,竟議出來這樣一個結果。對於張駿來講,如此卻實在是非常好的一個結果了。


  李延炤是先公張茂一手提拔的。張駿對其也頗多照拂任用,其忠誠首先是可以信任的。雖然張駿對他已生出了那麼一些防範心思,不過當下來看,李延炤不論聲名與實力,皆不足以支撐他生出二心。


  其次,州中臨近金城一線的數番戰鬥,已經證明了李延炤的軍事才能足堪任用,雖然對於他能否帶領一支較大規模的軍團成功作戰並取勝,諸人皆是心中沒底,不過張駿也相信,任命幾員久歷戰陣的將領充任副將,即使先期作戰不利,也勢必不會輸得太慘,仍是有翻盤和捲土重來的機會。


  「此番既已議定帥選,孤便與諸君同賀。今後還望諸位好生任事。此番舉兵所用糧餉,便以州治府庫支用三成,各家募集七成。部曲家兵等等,還有勞諸位相繼調遣,暫歸陳折衝統轄,駐宿衛營中日夜操練,以備征伐。」


  言罷,張駿舉起酒碗,而在席間的一眾屬官亦是紛紛舉起酒碗。不知席間誰率先喊道:「惟願使君此番東征克捷,驅逐胡虜,光復神京,以慰先公!」


  「惟願使君此番東征克捷,驅逐胡虜,光復神京,以慰先公!」眾屬官們紛紛依言而賀,隨即相繼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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