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關門打狗(中)
一名滿臉絡腮鬍子的胡人騎兵,正拿著一塊生兔腿啃著。那兔顯然還是剛殺不久,胡人騎兵撕咬著兔腿上的肉,而兔腿上的殘餘肌肉組織,仍在一跳一跳地顫動著。那胡騎眯著眼,貪婪地一口接一口撕著肉,囫圇咀嚼幾下便吞咽下肚。他啃這隻生兔腿的神情與動作,讓人看上去便覺鮮血淋漓,難以接受。然而他享受的表情,卻彷彿這隻兔腿是絕世美味一般。
在他身旁,還有數名胡騎圍坐一堆,其餘幾人要麼也是拿著那隻可憐兔子的一部分奮力咀嚼著,要麼則是在一旁好不容易尋來的一塊平整石頭上,磨著自己的刀鋒和箭鏃。還不時伸出大拇指,去試驗一下這刀鋒與箭鏃是否鋒利。
絡腮鬍子的胡騎又撕下一塊兔腿肉大口咀嚼著。他轉頭放眼望去,密林之中遍布著撕咬生肉,啃著胡餅,喝著清水的騎卒。馬匹集中起來拴在不遠外的林中,由幾人專事看管。其餘人撕咬咀嚼生肉的響聲混合著,在這萬籟俱寂的林中分外明顯。這些胡騎望上去便知是久經戰陣之輩,個個腰懸弓刀,箭囊則或是背在背後,或栓於腰后。顧盼之間,讓人見之便生一股畏怯之意。
密林中坐在樹杈上百無聊賴地啃著胡餅的一名騎卒,忽然見到拴在樹旁的一匹馬搖動著尾巴,一坨坨呈圓蛋形的馬糞便相繼落在它臀后的草地之上。樹杈上的騎卒見狀,連忙罵罵咧咧地從樹上跳了下去,快步跑到落糞的那匹馬身後,解下馬臀上拴著的糞兜,開始俯下身去撿拾剛剛落出來的那些馬糞。
那騎兵將散落出來的馬糞撿拾完畢,便又將布兜拴好,再次繫到那馬的臀后。一旁的另一名騎卒見狀,卻是轉悠了過來。
「什騎長……」拾糞的騎兵望著行過來那人,眼神中透出一種隱藏著的莫名畏怯。那什騎長卻在馬臀后停住了腳步,眼神定定地望向他腳下的一片土地。
「你看看,你撿了半天,撿了個什麼?」什騎長指向地面上遺留下來的一小坨馬糞,用胡語厲聲呵斥著方才拾糞的那名騎兵:「再有下次,你就把遺落下來的馬糞撿起來吃了!」
拾糞那名騎兵立即慌亂地連連稱是,隨後便解下馬臀上的布兜,再次將地上剩餘的那一小坨馬糞拾到布兜里,再次栓好,系在馬臀上。
見拾糞那名騎兵唯唯諾諾,如此乖巧,什騎長便轉身離去。而一待他轉身行出幾步,先前那名拾糞的騎兵立刻便換了一副憎惡的臉色,隨即便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而當他的那口唾沫砸在地上的同時,他卻見數名騎卒一路奔入拴馬之處,他們行至自己的戰馬旁邊,隨即便毛手毛腳地將栓系在樹榦上的馬韁繩解開,而後跨上馬背,便欲向外小跑而去。
拾馬糞的那士卒見到這番景象,登時便有些愣神。望著領頭之人,問道:「什騎長,這是要去做什麼?」
騎著馬已經小跑起來的那什騎長看到這士卒,漫不經心地便回了一句:「方才谷口哨騎打來旗語,言及有一支敵軍哨騎已進入山谷。我等奉命前去阻截。稍後定然還有人要來牽馬,你便在此候著。」
言罷,那什騎長雙腿一夾馬腹,隨即他胯下戰馬便提起速來,向著林外衝出。
陶恆與所部騎卒又行了兩里多路,卻仍是未見預想中其餘的敵軍蹤跡。隨行的騎卒們有不少已是心生疑慮。他們望著領頭的陶恆,陶恆身側的什長已是出言相詢,問道:「陶百人將,行至谷中良久,除去方才所見那馬糞,再無能佐證敵軍行跡之物,莫非那馬糞是野馬所留?」
「不可能!」陶恆聞言,斷然否定道:「若是野馬所留,怎會只有那小小一坨?而且若是野馬所留,方才我等過來這一路上,應是隨處可見其餘馬糞。不過除了方才那一小坨,諸位可曾見到另外的馬糞?依我看,這就是敵騎馬匹所留。敵雖將之清理過,卻並未清理乾淨,因此才留了一小坨在那裡。」
「這等欲蓋彌彰手法,倒有些虜騎的意味。」陶恆端坐馬背之上嘆道。他在隴西之時,便常年與胡騎打交道,對此並不感到陌生。這些匈奴人內遷中原時日已久。但卻仍是奔襲與藏匿的高手。他們來無影,去無蹤,若想追蹤他們的蹤跡,並一鼓滅之,當真是難於登天。
不過在與這些匈奴騎卒長久以來在刀光劍影中的交道,令陶恆也總結出了一套追蹤之法。總結下來,便是「一看糞,二看草,三看馬蹄印。」這些騎卒在賓士之中,即便是能夠人為地將馬糞收集起來帶走、藏匿或是埋掉,也不太可能將馬匹啃咬草地留下的齒痕、奔襲途中行經泥地、軟地留下的馬蹄印等盡皆抹去。
而馬蹄印這事,陶恆也早已總結出了心得。若是野馬留下的馬蹄印,其狀淺,並且蹄印與蹄印之間距離較短。蓋因野馬自由自在,閑庭信步,較少做飛速賓士這種運動。而騎兵的馬,一則負重大增,馬蹄印深,二則因為飛奔的時候較多,馬蹄與馬蹄之間先後距離較長。
正在行走顧盼之間,陶恆卻忽然停下,隨即舉起手,示意跟隨他行進的騎卒們一併停下。他去到一旁草叢邊上,隨即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顯然是被啃食過的草葉。那片草葉支愣在一片完好的草地中,卻顯得異常突兀顯眼。
陶恆身後的騎卒們亦是下了馬,走到草地旁,與陶恆一同細細觀察起面前的這片草地來。其中有幾人還是先前在隴西時便在他麾下的舊部。他們看著被啃得亂七八糟的這片草地,登時便有一名伍長道:「觀此草情形,儼然便有十餘匹馬曾在此就食。」
陶恆點了點頭,又望望草地,回道:「最少十匹,可能更多。」言罷他抬眼望向前方看似黑暗空洞又幽深的山林,心中竟莫名地感到一絲不安。
陶恆仰頭望了望天。天上一片晴明,落日的餘暉在遠方渲染出絢麗的彩霞,然而他的瞳孔卻急劇地收縮起來。他轉身疾奔向自己騎乘的戰馬,隨即便喝道:「快撤!敵軍便在那山林之中!」
言罷,其餘騎卒們紛紛奔回自己方才所乘戰馬邊上,左腳踩上馬鐙,雙腿一用力,已是再度跨上馬背,紛紛跟隨著陶恆的腳步,向著來時的路返回而去。
山上那名嚼著兔腿的絡腮鬍子,一把便將啃得不剩幾縷肉的兔腿隨手丟棄。他跳起來,迅速向拴馬之處衝去,邊沖邊用胡語大吼道:「兒郎們,速速上馬,隨我追!莫要讓這幾個敵軍探子跑了!」
周邊其餘胡騎聞言,紛紛起身,向著林中奔去。他們不多會便已奔至各自戰馬旁,隨即便各自上馬,而後撥轉馬頭,向著林外飛奔而去。
陶恆等人逃出不遠,便聽聞身後傳來隆隆的馬蹄聲。隨之而來的還有偶爾劃破空氣的箭矢飛行聲。陶恆伏在馬背上,稍稍回頭便望到遠處密密麻麻追擊而來的胡騎。距離他們大抵還有個七八十步遠。而飛來的箭矢,許是距離太遠的緣故,則多半落在他們身後。偶有一兩支由硬弓射出的箭矢飛過來,也多半被風吹得偏離原來的飛行軌跡,倒沒有出現什麼顯著的威脅。
陶恆賓士著,與麾下的一什騎卒一同,任呼嘯的風刮過耳邊,在疾速的賓士中將耳畔颳得生疼。陶恆回首遙望了一眼後方追擊的那些胡騎,見他們與自己這支哨騎之間的距離,似乎正在不斷地被拉近,拉近。
「快些,再快些!」陶恆聲嘶力竭地大吼著,左手緊拽著馬韁,右手攥著的馬鞭不斷地抽打在座下馬匹身上。隨著他這連續不斷地抽打,馬兒長嘶一聲,奮起全力向著來時的路賓士著。
「小心兩側!」陶恆高呼著,提醒著身後緊隨著他的那些騎卒。既然這支敵騎確在谷中棲身,那麼之前他們所經歷的那條蜿蜒的谷地之中,一定有敵軍哨騎曾在山上虎視眈眈。
聽到陶恆的提醒,身後緊隨他的那些騎卒紛紛伏低身體。這一什騎卒便一直保持著飛馳的速度,向來時的谷口衝去。
所幸在入谷哨探之前,這些將卒們已皆是換乘了體力足夠的馬匹。陶恆心中暗自慶幸了一番,但兩側山上敵軍哨兵射來零星的箭矢,不由得使他心中又是一緊。身後乍然傳來的一聲驚呼,則更是令他的心如墜谷底。
他轉頭一看,卻見隊尾一名士卒側著身體從馬背上翻了下去。兩側敵軍哨騎射出的箭矢命中了他,而這名騎卒的戰陣經驗顯然不夠豐富,馬韁顯然沒有抓緊,當即便被那箭射落馬背。
「撐住!」陶恆高喊著,便欲返身將那名士卒救起。然而一旁的什長見狀,心中焦急萬分,已是一馬鞭抽在陶恆座下的馬臀部:「百人將不可以身涉險,還望速速向長史回報。救人之事,我來便可!」
陶恆支愣起半邊身體,斜著向後望去,但見那什長迅速撥轉馬頭,飛奔向後方,在馬背上一個鐙里藏身,便將那墜馬士卒救起。而一俟那墜馬士卒坐上馬背,左右後方,又是數十支羽箭向他射去。
一支羽箭透過那什長身上的皮甲,深深插入他的後背。他在馬背上一個趔趄,險些跌落馬下,不過仍是勉力穩住身形。而就在他揮動馬鞭抽打馬臀之時,又一支羽箭從斜刺里穿出,不偏不倚地命中了他的右臂。
什長吃痛,右手馬鞭落地。他正待用雙腿去踢馬腹,更多的箭矢又自後方射來。他背後登時又插上了數支羽箭。
「馬隆!」陶恆見那什長轉眼便落於馬下,立時目眥欲裂,嘶吼道。然而那什長顯然已再不能聽到他的呼喊了。
「百人將,快走!」眼見陶恆又有回馬之意,一旁另一名騎卒揮舞著馬鞭,抽打在陶恆胯下馬臀之上。馬匹吃痛,登時便又躍出去數十步。
馬力充足的陶恆所部,在飛馳中漸漸積累起了優勢。衝出谷口之時,已將虜騎甩至百步開外。親率部眾追趕這支騎卒的虜騎首領見狀,恨恨地一甩馬鞭,隨後又掏出弓矢,將箭矢搭在弦上,用力扯開弓,向前方天上斜指著,泄憤一般地狠狠鬆手將箭矢射了出去。
陶恆見敵軍不再追擊,卻也依然不敢放鬆警惕。眾人皆是四名夾著馬腹,不斷用馬鞭抽打馬臀。不多時,便陸續見到隨後而來的其餘騎卒。
陶恆將遇到的所部騎卒陸續集中起來,而後令各部派出傳令哨騎,尋找李延炤、曹建及別的將領所率的大隊騎兵。在遣出陶恆哨探之後,李延炤便已遣人知會各部,並令還未及歇息片刻的曹建所部騎卒換馬,再度前出參與圍剿這支虜騎的行動。
分別由武嵬軍騎卒與謝艾所部騎卒共計約千餘騎兵構成的包圍圈陸續向著預定地域的那片山谷接近過去。廣武軍在接到李、謝二人聯名的軍報之後,也派出蘇撫率所部數百騎卒陸續集結到這一地域,準備圍剿。因渡口已被己方步卒控制。李延炤雖知一戰決計無法盡殲敵軍,卻還是感到一種廟算無遺,盡在掌握下的有恃無恐。
大隊騎卒遇到折返回來的陶恆所部。陶恆向主力報告,言及很多虜騎的確藏匿在此山之中,知悉情況后的李延炤,立即便派出傳令騎,聯絡了左近的各部騎卒,隨即令全軍提速,這二百餘騎卒,便率先向著山穀穀口迎了上去。
當距谷口不過五六里的光景,前方哨騎終是報告發現敵軍蹤跡。而李延炤率部上前,便見谷口處馬蹄震響,先前藏匿於中的虜騎,紛紛列隊向外衝出!
「再派哨騎前去通知各部加速前進,我部先行上前,拖住這支虜騎!」李延炤吩咐完,立刻便有數名騎卒賓士而出。而他自己,則一振手中緊握的馬槊,雙腿一夾馬腹,率先向著敵騎出沒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