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其心必異
西城下的亂民們正向著府庫方向前進,冷不防後方射來一波波弓弩箭矢。錯愕之下,許多人紛紛回頭觀望,卻見內城門上的弔橋已經被絞索絞緊。隨著弔橋上的木板與土質城牆撞擊發出的一聲悶響,這些亂民中不少人開始心慌意亂。
領頭的阿虎見狀,驚訝中更透出幾分憤怒。然而眼見女牆后的武嵬軍射聲營士卒們面無表情地繼續引弓攢射,街道中已倒下數十名身著皮衣裘帽的部落民,隊伍中已經開始出現慌亂,他只得強自鎮定,聲嘶力竭地用胡語吼道:「鄉人們,如今內城西門緊閉,我等已無退路,不妨衝去將府庫打開,各自取糧,再往其餘幾門出城!」
跟隨他進至此處的氐羌部落民眼見也沒有退路,只得從他所言,先行在街邊找到些遮蔽之物,而後亂糟糟地繼續在阿虎的帶領下向著府庫的方向衝去。
站在軍營轅門上的李延炤聽著往來的傳令兵彙報如今城中情況,暗自在心中做著判斷。南城如今已陷入火海,城頭據守的士卒一面努力救火,一面與亂民廝殺。而曹建早已率領巡城的戰鋒營士卒趕了過去,用不了多久便可抵達。李延炤倒是不怎麼擔心,而聽西門前來的傳令兵彙報,闖入西門的亂民也已被緊閉的城門關在內城之中。然而這些亂民也並未試圖攻取城樓,反倒依舊向府庫的方向前進著。
「擂鼓!」李延炤回身望著點將台方向的大鼓,沉聲下令道。轅門上執旗的傳令官奮力揮動起旗幟,而點將台上的鼓吏看到這信號,便也奮力擂起鼓來。
聽聞鼓聲響起,營房中早已集結待命的士卒們便紛紛出營列隊。劉季武一臉嚴峻地望著匆匆集結起來的部下們,沉聲道:「弟兄們,如今城中羌胡,受敵軍探子鼓動,正在城中殺戮搶掠,我等臨危受命,剿平亂事,稍後出營,各部由各百人長率領,前往各處搜尋羌胡。長史有令,只誅首惡,脅從不問!」
「出發!」見轅門上令旗再度揮動,劉季武便向著集結完畢的戰鋒營下達了出擊命令,數百名身披鐵甲,手執長刀,連面部都戴上了猙獰鐵面的戰鋒營士卒相繼出營,左近街道上數股鐵流紛紛向著生亂的各方向而去。
「通知外城各門,如王誠、雷融操練完畢,引軍歸城,各門均不得放行!」李延炤喚過一名傳令兵,叮囑道。那傳令兵聞令,便立即向營外奔去。此時城中正亂,倘若放入那些投軍的羌胡,尚還不知會出現何種變數。
今日安排二將率軍前往操練之時,李延炤也悄聲叮囑,授意王誠對雷融所部加以監視防範。言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王誠對此也略知一二。因而當下不放健銳營入城,也是較為穩妥的做法。
劉季武率戰鋒營分為數個百人隊,很快便控制住了城中南北、東西走向的幹道。隨即他便親率一個百人隊,向著亂民肆虐的府庫方向摸去。百餘戰鋒營士卒行走間,身上甲葉相撞發出的鏗鏘聲聽在旁人耳中,也是蔚為壯觀。劉季武命一名護衛手持銅鑼,行在街道中,邊敲鑼邊大聲呼喝,告誡城中居民。
「羌胡流民受虜賊探子挑撥,意欲屠戮民眾,搶掠府庫。我部受命平亂,還望鄉黨們寬心,有我等在,亂事稍候可定。」
行過數條街道,令尚未被亂事波及到的居民稍稍寬心之後,隊伍又向著府庫的方向繼續挺進。敲鑼的護衛此時便換了一種語調,用胡語邊敲鑼邊喊道:「長史有言,此番生亂,縣府只究首惡,脅從一概不問。捉拿首惡、各級頭領者,縣府賞萬錢,糧米五十石,布帛五十匹,子弟可入縣府,充任吏員……」
劉季武率部又行了一小會兒,便已抵達坐落在縣府另一側的府庫牆外。放眼看去,只見府庫大門禁閉,而與府庫不過一牆之隔的縣府,卻是劍拔弩張嚴陣以待。劉季武見王強正找了個木梯,趴在牆頭,觀望著府庫院內的情形。
「王強!」劉季武出聲喚道。王強聞言,趕忙從梯子上爬下來,而後打開縣府大門,行至劉季武身側。
「院內情形如何?」劉季武指了指府庫,問王強道。
王強略一思忖,便回到:「我方才趴在牆頭,只見內里足有數百人聚集,各執削尖的棍棒,少數幾人持刀。府庫糧倉大門已被砸開,但似是什麼都沒有,亂民們爭執了一番,直到劉督率人前來。」
「走,讓我上牆頭瞧瞧。」劉季武拍拍王強,吩咐道。王強聞言,忙不迭將劉季武引入院中。劉季武在牆邊尋得木梯,隨後手腳並用,攀上牆頭,在木梯上微微踮起腳尖,向府庫院內觀望著。
早先李延炤早已授意府庫司庫、文吏等將府庫錢糧搬運走了。如今府庫之中空空如也,倒也不令劉季武感到意外。只是自己這些士卒來得如此之快,大抵也是大出那些亂民的意外。
阿虎望著空空蕩蕩的縣府府庫,憤而大罵一番,而後扭頭望向周遭幾名同伴,問道:「爾等議議,如今倒如何是好?」
幾人聽著牆頭那邊傳來的胡語呼喝,皆是默然不語,各自縮了縮脖子。阿虎見人人皆是如此,不由怒從心起。他上前劈手揪住一人衣領:「當初是爾等言鄉人食不果腹,婦孺老弱生命垂危,如今我領頭,帶鄉人們涉險而為,爾等便是如此待我?」
被揪住衣領那人滿臉惶恐,他看著怒不可遏的阿虎,顫聲道:「阿……阿虎。如今這府庫之中也無錢糧,內城城門在我等入城之後便緊閉。加之縣兵這麼迅速前來鎮壓……可見縣城中官吏,對我等此次劫糧早有準備……」
「誰走漏了消息?」阿虎聽那人說出自己心中疑慮,不由得也是深深皺起眉頭。他環視四周,人人皆噤若寒蟬。然而他尚未問出個結果,府庫院外已響起撞門之聲。
「我等乃戰鋒營士卒!此番長史有言,只究首惡,脅從不問!捕獲首惡及各級頭領者,縣府賞萬錢,給糧米五十石,布帛五十匹,子弟可入縣府充任吏員……若爾等還不悔悟,便休怪我部士卒刀下無人了!」
院外的呼喝聲一遍一遍傳入院內。而門前數名士卒抱著一截粗圓木撞門的聲音也越來越響。院內諸多亂民立時慌了手腳,紛紛縮入院內,大門左近空無一人。
府庫屋中的幾人之間的對話,也逐漸湮沒在外間傳來的一片片無休無止的嘈雜聲中。阿虎望著一籌莫展的幾人,更是平添幾分怨忿。
然而就在此時,一柄刀卻自阿虎身後斜刺里穿出,不偏不倚正從他後背捅入,他慘叫一聲,放開面前那人衣領,掙扎著拔出刀便想向著後方襲擊自己的人捅去。孰料他方才側過身,剛剛被揪住衣領的那人也拔出腰間刀,一刀便砍在他的頸側。那刀許是很久沒磨,刀刃有些鈍,砍到脖頸中的脊柱便停了下來,然而被刀刃豁開的皮肉及頸動脈,卻向外一股一股地噴出鮮血來。
「阿虎,對不住了。」砍向他頸側那人拔出刀,望著一臉不敢置信的阿虎,淡淡道:「你不死,那大家都得死,為了大家,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阿虎費力而急促地呼吸著,口中嗬嗬有聲,似是想要咒罵當面那人。而他尚未及組織好詛咒的語言,那人手中刀又再一次地捅入他的胸口。隨著刀身刺入又拔出,阿虎終於是圓睜著雙眼,倒在地上,身體彷彿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持刀那人跨步上前,高舉著手中刀,一刀將阿虎的頭顱砍了下來,而後提在手中,行至院內,對六神無主的亂民們道:「首惡伏誅,我等受其脅迫,不得已而為亂。現下便開門,降了吧……」
「我等願降……」人群中開始響起稀稀拉拉的喊聲,然而隨著外間士卒撞門聲的加劇,越來越多的亂民開始喊著這句在他們看來,可以保命的口號了。
劉季武伸手制止了意欲再次抬著圓木撞門的部下,院內傳出齊整的「我等願降」之聲。便是之前可能不會講漢語的羌胡亂民,此時也在周遭鄉人們的帶領之下,用自己的聲帶發出一聲聲陌生的音節,試圖給自己尋得一條活路。
不一會兒,府庫大門打開。劉季武看著一名青年人提著一顆首級,率先行出。然而出門之後,他便立刻跪伏於地,顫聲道:「我等本是氐族順民,先前在隴西受盡虜賊壓迫,不堪其辱,遂北來投涼,幸得縣中明府收留。我等本欲躬耕放牧,為家人尋得幾分溫飽,便已知足,卻孰料此人脅迫我等為亂,我等不得已,遂從賊。如今聞將軍喝止,幡然悔悟,便斬此賊,聊表負疚。還望將軍寬宥……」
劉季武行至說話的那青年身前,只見他兩手交疊著平放於地,下巴壓著手背,規規矩矩地跪好,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劉季武抬起手中刀,用刀面輕輕地拍了拍那青年仍舊栓系在腰間的短刀,道:「既已降我,何不解刀?」
「是卑下疏忽……卑下馬上就解!」那青年聞言,戰慄不已,趕忙半跪起身,匆匆將腰間短刀解下,而後放在身前。解刀之時,他偷偷抬眼望了一眼身前的劉季武。而劉季武透過鐵面具所射出的目光,則令這個青年頓生一種不寒而慄之感。他將刀在面前放好,而後趕忙繼續伏地叩首。
「爾等何不依樣而行?」劉季武抬頭望著後排的亂民們,面無表情地言道。亂民們聽聞這話,亦是紛紛起身,將自己手中那些削尖的木棍丟到一旁,而後跪下,與為首那名青年一樣伏地叩首。眼見這些人如此順從,劉季武心下倒也鬆了口氣,吩咐麾下士卒將這些亂民所用武器收繳,而後將麾下士卒排成兩列,令這些亂民站起,一側各安排一列士卒,押送他們往軍營而去。
這一場匆忙之間發生的動亂,似乎也在匆忙之間結束。李延炤之前為防有亂民見勢不妙逃出城去落草為寇,刻意派遣陶恆率所部騎卒出城四處遊盪,準備截擊。然而事實是直到這部分人的暴亂被徹底鎮壓或是平息下去,也沒有一人能夠逃出縣城。
南側城內燃起的大火至今已被撲滅。曹建所部在南城大殺四方,那些放火作亂的亂民過半都做了曹建部屬的刀下之鬼。同西城一樣,南側內城也是在亂民入城不久便關閉了城門,對那些亂民施展了一出瓮中捉鱉。而南城左近的大火雖然已被撲滅,然而殘垣斷壁之中,老弱婦孺的嚎哭依然聲震雲天。街巷之中,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疊散落著。不少縣民們在街頭看到自己親眷的屍體,便伏屍痛哭。而守城的兵卒們,則將街巷中的傷亡袍澤分別抬下去。
李延炤望著點將台前的兩名千人督,其中一個,帶著數百顆人頭及兩三百俘虜來向他交差。而另一個,則帶著一顆人頭與數百名俘虜來向他交差。
「俘虜今夜便在營中看押,令魏旭著兩個百人隊,登牆警戒,有試圖逃跑或是襲擊哨衛者,可當場射殺。」李延炤面無表情地對身旁新任的武嵬軍別部司馬劉通道。
「至於劉督、曹督二位,今夜平亂可謂辛苦,然而卻還不是歇息的時候。請二位各留一個百人隊巡城,余者劉部登外城警戒,曹部登內城警戒,嚴防健銳營雷融所部生變,倘若有變,爾等可便宜行事。」李延炤對這殊途同歸的二人一拱手,語調平和道。
見二人率部離去,剩下的兩個百人隊的戰鋒營士卒,則開始將俘虜解往營地各處準備看押,李延炤又喚過一名傳令兵,令其乘馬出城,命陶恆率部返營。
這次草草發生,又草草結束的亂事,從始至終所歷也只不過一個時辰有餘。但李延炤心知,因此而起的一系列風波,現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