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棄車保帥
「李定東率部在令居苦守旬日,斬級不過千。繳獲也是少得可憐。明公信否?」陳珍將之前哨騎所報,及令居來來回回的軍報向張駿細細梳理述說一遍。望著張駿漸漸舒展,過不久復又緊皺起的眉頭,陳珍亦是唏噓不已。
張駿聽聞陳珍講完,不由喟嘆道:「苦守旬日,將卒所余,十不存三。主將之下,幾人人帶傷。所部卻仍死戰不休。此等壯烈,已不輸往昔宋督護、北宮純等人。先公可知,涼州後繼有將!先人遺志,兒孫沒齒難忘……」
陳珍跪伏於地,靜靜聽完張駿發的一通感慨,而後壯起膽子抬頭言道:「明公由此便可知,李定東死守令居,已逾旬日,斬級卻不滿千。雖有託詞言攻城敵軍被熱油澆潑,烈火焚燒,首級已是難取。然宋、辛所部赴援,所歷不過一仗,廝殺不過三五時辰,即使追擊殘敵至大河北岸,又如何能輕易斬首千級?」
看著陷入沉思的張駿,陳珍再次拜伏於地:「珍所言,皆是一家臆測。惟望明公深思熟慮,再為決斷。」
張駿緩緩點了點頭,望著陳珍,又繼續問道:「對於李定東此人,平虜以為何如?率部闔城死戰,守土有功不假。然則為何獨獨對於財物貨殖有此執念?」
陳珍猶豫了一番,垂首道:「李定東熟知兵法,又能每戰必先。為將不貪生,必不愛財。此番與宋、辛二人買賣敵首,多半是彌補大軍損耗,抑或撫恤士卒。士卒皆甘願效死。故縣兵不過兩三千,卻能憑城據守,死戰不退。及至城破,仍能據營而守。不至潰散,待得援至,方有此戰之捷。屬下竊以為,此戰之勝,定東當居首功!」
「然其雖當得首功,明公卻不宜厚賞!」陳珍頓了頓,方才將最後一句話講了出來。正凝神沉思的張駿立時一陣驚訝,轉頭問陳珍道:「孫子曰,經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其法,不正是兵制、軍需,賞罰乎?賞罰不明,上行下效,將佐又何以治軍?」
陳珍嘆了口氣,跪地叩首:「若明公此番予定東厚賞,非賞其功,乃是令之木秀於林。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若明公執意厚賞,則定東之危,怕不遠矣……」
張駿一臉驚愕地望著跪地叩首的陳珍,聽著他緩緩地繼續道:「此番珍聽聞陰司馬上表,迫明公懲治臨羌司馬馬平。其包含之心,真是僅僅將馬平置於死地嗎?」
「屬下率各部前往馳援之時,定東曾擒獲數名盜割令居陣亡士卒首級冒功的部曲,並將其送至營中訴冤。請屬下為之主持公道。而那十數名部曲,卻正是陰司馬麾下部曲!明公由此可知,他二人之間之前便已有隙。然此番定東率部據城死戰,堅守十日。想必百無紕漏。陰司馬動他不得,便將矛頭指向飛馬赴援的馬司馬!」
張駿聽聞陳珍所言,一臉的痛心疾首:「陰元老賊,可惡至極!陳平虜現下以為,對臨羌司馬,又當如何處置?」
陳珍神色黯然:「對於此人,已難以相救。不若使君棄車保帥,遵從陰司馬之意,將其處斬吧……」
張駿頹然坐下,右手扶額,顯得痛苦不已。
「使君若依此而行,一則可使陰司馬暫時寬心。二則可令李定東站到與陰氏徹底的敵對面上,使君只需稍加撫慰拉攏,他便定然可為使君所用。三則……照顧州中士族高門,暫時麻痹之,使其認為使君仍同諸位先公一樣,奉這些高門為尊,之後便可分化拉攏抑或瓦解,使君手握大權之時,何事不可為?」
張駿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思慮良久,終是化作一聲長嘆。
陳珍繼續跪地叩首道:「明公要等得,更要忍得!」
張駿頹然坐在榻上,語調中已是有了幾分哽咽:「忍得,我忍得……」然而話未說完,已是捂臉低泣起來。陳珍見狀,只得叩首告罪:「屬下莽撞,還望明公勿怪。屬下這便歸營,望明公保重貴體。但有不定之事,珍自當趕來,為使君解惑……」
張駿低泣了一會,起身行至庭院中。他猶記得當初,叔父張茂與他信步庭院,或是靜坐賞月,或是促膝長談,那時這個庭院帶給他的感覺,總歸是有個不錯的依靠。然而現在,當初那個寵溺他的叔父也已作古。府內府外,國計民生,烽火狼煙都需要他來決策,需要他來拿主意調度。甚至那些在諸位先公時期低眉順眼俯首帖耳的士族高門,如今在面對他的時候,也早已不復之前的那一派恭敬姿態。
叔父護著他的時候,少不更事的張駿完全不知國事艱難。然而如今這種雖然得勝卻仍憋屈不已的情況,卻使得他不由得不心生退意。只是坐上那個位置之後,他已別無選擇。
自他即位以來,獨獨張茂行將去世的那些時日之中,張駿打了那些企圖有所作為的士族高門一個措手不及。在之後的形勢之中,卻依然是不得不被這些人不斷地牽著鼻子走。此番又整出這麼一樁事情,他心中憋悶,便可想而知。
張駿行出刺史府,向北側去,數名護衛憂心他的安全,被他數番斥責之後仍是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張駿穿過幾條街道,來到叔父修建的靈鈞台前,暗自嘆了口氣,便拾級而上。張茂築此台,雖於建興九年時被武陵人閻曾及太府主簿馬魴勸阻。然而在建興十一年,涼州與劉趙在大河南北苦戰相持之後,張茂仍然堅持將修了一半的靈鈞台修完。
張駿登上靈鈞台。台上空無一物。然而張茂仰頭望著半空中明亮的皓月,一時不由覺得悲從心起。他行至台邊,取下自己腰間的劍,擊著柱子高歌起來。
「綏萬邦,屢豐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於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於天,皇以間之。」
「桓桓武王。保有厥士,於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於天,皇以間之。」
張駿望著天空中的皓月,不由又以劍擊柱,高歌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起先戰事、朝堂。處處都牽制著他的精力。然而現下危機似乎已經過去,張駿的心情卻依然完全輕鬆不起來。上陣戰守的猛士,要則無法賞賜,甚至他還要親自下令殺掉這些人。心情又如何能輕鬆起來!
而遠在令居縣中的李延炤,卻是完全不知,更無法體會涼州少主張駿的這分無奈。只是他所面對的悲傷與哀愁,卻更為真切而直接——正如他當下面對著擺滿整整一個點將台的木製靈牌。張興、韓文燦,與一千六百三十七名陣亡袍澤的靈牌一同,滿滿當當地擺在點將台上。李延炤望著這密密麻麻的靈牌,不由得眼睛酸澀。他轉過臉去,不忍再看。而兩行淚已自眼角滾滾而下。
因路途遙遠而陣亡士卒眾多,李延炤此番已決定不將陣亡士卒的屍首運至州治忠烈祠安葬。他臨近找了一處距縣城不過五里遠的山腳。兩山之下正有一座土地祠。而土地祠后,又正有一片並不算大的空地。收斂完畢,確認身份的將卒遺體,皆被運來此地,而後在祠堂後方空地之上集體安葬。
李延炤撥出一部分財貨,由魏旭、王誠等數名倖存的輔兵將領們帶領人手,砍伐樹木,又在工坊中立起地爐,燒制磚塊以供土地祠的擴建。李延炤將原先祠堂的外牆拆除。而後在前後加築了兩個堂。再重築祠堂外牆。二堂之中依然供奉著原先的土地神。而前堂則擺上此次戰事中陣亡的一千六百三十九名袍澤的靈牌。
戰事結束后月餘光景,得到消息的北逃避難的令居縣民,在護送的輔兵們組織之下,陸陸續續地相繼返回家園。他們返回之日,卻只能面對自己大部被毀的屋舍與田地。即便有少量田地屋舍僥倖留存下來,此番虜賊入寇引發的顛沛流離,也使得這些民眾對盤踞在隴西關中的劉趙政權更添恨意。
先前存放於營中的軍糧,此刻便被縣兵們從營中取出,紛紛發放給田畝被破壞,缺衣乏食的縣民們。然而如今遭受入侵的後遺症仍在不斷延續及發作。李延炤深知自己先前所儲備的這些糧食,供全縣大部分縣民及駐軍支用至夏糧收割實在有些勉強。故而與辛彥商議之後,在縣中開始施行配給制。嚴格按照每戶人頭來發放口糧。之前託庇在縣民家中畜養的牛羊等物,也由縣府暫時收回,統一分配。
縣城南側的官道上揚起陣陣塵土。陶恆正快馬加鞭,率領近二百名騎卒返回。歸營之後的陶恆令眾部下回屋歇息,自己便催馬前出,往李延炤待著的土地祠方向而去。
陶恆到達祠堂外,將軍馬栓系在門外拴馬樁上。而後掖好馬鞭,整整衣甲,便一臉悲戚之色向堂中邁去。然而推開一堂的大門時,饒是他心中已有所思想準備,卻仍是被數量眾多的木質靈牌所震撼。李延炤正在這些靈牌之前的香案后,在香爐中冉冉升起的煙霧中長跪禱告。
陶恆緊走幾步,而後撲通一聲跪倒,他雙手支地,俯身向下,額頭隨即咚地一聲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李延炤聞聲轉頭,卻正見到一臉慚色,叩首不止的陶恆。
「趙軍運糧士卒眾多,屬下無從下手……一次……一次也未能襲擊趙軍糧隊……屬下無能,以至眾多袍澤戰歿,萬望司馬懲屬下以誡三軍……」
李延炤扭頭望著陶恆,卻是神色清明:「陶百人長不必自責。此番闔城死戰,各部皆是傷亡慘重,騎卒營基本能留存下來,不得不說陶百人長功不可沒……如今縣城也未失陷,懲戒更是無從談起。陶百人長麾下軍卒若有傷亡,不妨將名冊上報,我一併給予優撫。望將士及親眷得以安居。唯此而已。」
「司馬厚待,恆沒齒難忘,日後唯司馬鞍前馬後,赴湯蹈火。」陶恆語畢抬頭,卻聽得側邊一陣異常響動。他側頭望去,只見一堂另一端,已進來數名工匠將門板拆去一塊,隨後門檻也被拆去。心下大奇的陶恆緊緊盯著那端,只見一輛獨輪手推車被兩名工匠前推后拉進入堂中。而手推車上,卻是捆縛著一塊約莫高半丈,寬四尺的石碑。
李延炤望著石碑,輕輕對陶恆言道:「此碑之上,鐫刻此次戰事中陣亡將卒姓名。我令工匠刻五塊碑,每碑上刻三百餘人。立於此間香案靈牌之後,是要日後令居縣中民戶世世代代,都要銘記這些為守土護民而戰歿的英烈……」
陶恆聞言,轉向李延炤含淚叩首:「司馬英明……」
然則陶恆話音未落,便聽前院之中沖入一名士卒。那士卒眼見李延炤正在堂中,語無倫次,驚慌失措道:「李……李司馬,卑下,卑下聽聞消息,馬司馬……馬司馬他返回……返回臨羌縣城,沒、沒多久,卻卻卻……」
李延炤聽得心急,忙起身上前抓住那士卒兩肩,道:「別著急!慢慢說,馬司馬他怎麼了?」
那士卒深呼吸了幾口氣,而後神色驚惶道:「卑下聽聞,馬司馬……返回臨羌之後,便交割……交割了兵權。而後,便被州治去的一名太府司馬,率軍數百給抓……抓走了。」
李延炤不敢置信地大睜著眼道:「馬司馬所犯何罪?為何要抓他?」
「卑、卑下聽聞,是州治……州治左司馬,議馬司馬不遵軍令,擅自出擊援救令居,以至……以至臨羌空虛。按軍律,拿下……拿下治罪!」
「什麼!」李延炤心中憤怒,猛地將手中馬鞭摔到地上:「陰氏老賊!若馬司馬有何不測,我與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