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固守令居(六)
對於曹建的剖白,李延炤猶疑著,最終還是選擇性地相信了他。畢竟就算他趁夜離開,逃回郡城,想必在郡城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與其那樣,不如跟隨李延炤在縣中死戰。但凡能夠活著走出去,功勞絕對都不會小。
「曹司馬勿要絕望。辛明府與我等同在城中據守,他業已向分任各處方鎮的叔伯發去求援信。我等建功只在今日。即使不幸戰歿城中,想必府君也絕不會虧待曹家老小……」李延炤望著曹建,努力試圖用自己的話來使曹建打消心中顧慮:「我也由府庫中撥出一筆豐厚資財,令劉季武攜帶北去避難。一旦劉季武得以返回,這筆資財就將發放到各家手中,以為撫恤……」
「司馬高瞻遠矚,大人大量,末將實在慚愧得緊……」曹建顫聲道。李延炤見曹建這副模樣,心中也平添幾分酸楚。他上前扶起曹建:「大丈夫立於世間,盛世之中,當怙恃老幼,為一家之柱。亂世中,自當披堅執銳,成就功業。名垂青史,以顯父母方為上孝……」
曹建拱手,語氣堅定道:「司馬放心,建言東城在則建在,絕非說說而已。請司馬放心,若東城失陷,建唯有與東城俱亡。」
「城中尚有待命軍卒近千。但凡不支,曹司馬可速遣兵卒報信於我。我自會派城中軍卒登城支援。」
望著曹建的背影一步一頓地走上城牆階梯,李延炤心中大石方算落下。雖然心中明知令居無法久守,卻還是抱定萬一之希望,領著部下軍卒們闔城死戰。畢竟令居也是他自己職責所系,不管因何故丟了令居,他都無法自圓其說。而如若未死在戰場,卻死在法場上,對李延炤自己來說也是一種莫大恥辱。
他離開東城,準備返回營中小憩片刻。行至原先工坊所在那片房屋之時,卻只聽其中哀聲不斷。李延炤便想起,如今工坊中工匠已俱是不在,這片工坊早在開戰之前,便被他下令作為安置傷兵的臨時醫館所用。
李延炤信步行去,推開兩扇木門來到工坊院中,卻見幾名醫士在其中往複穿梭,一地橫七豎八地放在草席胡床等物上的皆是負傷士卒。疼痛襲擊著他們的神經,使得這些士卒不住地哀嚎叫痛。而有些人不知是痛勁已過,還是支撐不住了,悄無聲息地躺在其間,氣若遊絲。
在院中值守的一名伍長與兩名士卒首先發現了李延炤。那伍長上前躬身抱拳。李延炤卻擺擺手示意免禮,看著院中橫七豎八的傷兵,問伍長道:「傷員用過飯了嗎?」
伍長神色中平添幾分為難,思慮半晌才道:「方才亥時時分,火頭軍是前來分過餐食。不過好些士卒疼痛難忍,飯食難以下咽……」
李延炤一個一個傷兵查看過去,果然見到不少士卒身側擺放著半碗粟米粥或是半截啃過的胡餅。不少傷兵見到這位巡視的披甲將佐,發現是李延炤之後,不少傷兵強忍著傷處傳來的痛楚,再也不敢發聲。只是額頭上的冷汗卻仍兀自流淌不休。
「諸位血戰一天,我也知諸位苦。但是飯總是要吃的!」李延炤望著一地的傷兵,頓感痛心疾首,他行至一個躺在草席上,已斷了右臂的士卒身前。那士卒強忍疼痛,雙目圓睜定定地望著李延炤。
李延炤跪在地上,扶著那士卒靠上了他身旁的柱子,而後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整碗粟米粥,用手摸摸溫度,感覺尚溫。李延炤便端著那碗粥,湊近那士卒嘴邊,拿起碗中調羹舀了一調羹的米粥,而後遞到那士卒嘴邊。
那士卒見狀,眼前已有淚光閃現。他咬著牙強自忍受著來自傷處的劇痛,又囁嚅著道:「李……李司馬。這樣……如何使得……」
「張嘴!」李延炤堅定又不容置否地道。那士卒含著淚張開嘴,吃下了軍中首將喂向自己的第一勺米粥。
周遭的軍卒見得這一幕情景,吃驚之餘夾雜著感動,似乎已經忘卻了自己身上的傷痛,哀嚎之聲乍然便小了很多。李延炤一勺一勺地喂著,面前軍卒一邊齜著牙吸溜著涼氣,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到碗里溫熱的粟米粥中。
在一旁看顧受傷士卒的軍卒與醫士見狀也紛紛丟下手中事情,行至那些手臂受傷,行動不便的士卒身旁,拿起他們未動的晚餐,吃胡餅的掰碎,吃粥的則如同李延炤一樣一勺一勺喂著。被喂飯的傷員們皆是默然不語,一口一口享受著同澤們的情誼。
李延炤用調羹划拉完了傷兵碗中的粟米粥,將最後一勺喂入面前傷兵口中。看著他費勁地吞咽下去,出言問道:「吃飽了嗎?」傷兵用完好的左手衣袖揩了揩眼中淚水,而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李延炤又起身查看了一番眼前傷兵的傷勢。見他右手幾乎失去了整個小臂,心中不由更添酸楚。世間任何事都有一定的代價。然而真切地讓他看到如此沉重的代價轉嫁在這些年輕士卒的身上,他們或永遠地倒在沙場上,或如現今眼前人一樣,因戰致傷致殘,乃至今後解甲歸田的生活都成問題。因而心情變得更加沉重起來。
在這間簡陋的野戰醫院裡,傷兵們大多不言不語地吃著東西。偶爾響起幾聲因傷痛難忍而發出的呻吟。李延炤穿梭在傷員間,每一名眼望著他的傷員皆是眼含熱淚。這種沉重而壓抑的氣氛持續著,令努力想擺脫它的李延炤也有些無所適從。巡視完一圈之後,他坐到了院中心,在滿院的傷兵注視之下,解下自己前胸的竹哨,放在嘴邊輕輕吹了起來。
李延炤鼓動著唇舌,試了試音。沒過多久,一曲悠揚蒼涼的音調已從他口中竹哨處緩緩吹出。這音符飄蕩在工坊上空,漸漸地,不管是喂飯的士卒、醫士,還是那些痛苦呻吟的傷員,皆已將其餘一切念頭拋之腦後,靜靜地欣賞著李延炤吹的這首曲子來。
即使是這些往日中粗魯莽撞的軍漢,在這悠揚中透著蒼涼的音調下也保持著難得的緘默。雖然他們不通音律,然而自竹哨中傳來的這些音調,聽在他們耳中,便是對那些已長眠的袍澤無言的追思,以及對他們這些生者的寬慰。
李延炤也在這悠揚蒼涼的曲調之中追憶起了自己的前世。不知在那個時空中的自己親人是否安好?不知流落在這個亂世之中的自己,是否還有一天能再與他們相見?也許穿越千年的歲月,於自己所言是一場無法言說的災厄。但在這樣的世道中,任何人都沒有太多的選擇。
一曲終了,李延炤亦是滿眼熱淚。他抬頭望著這些追隨自己墮入孤城死地的傷兵們,心中忽然湧起一種無法言說的難受。他放開竹哨,跪地向著這些忠心耿耿的士卒們磕了三個頭,聲音哽咽道:「李某不察,令大夥身陷孤城,實是愧為一軍將首。若事有轉機,我等得以脫困,李某必不負同城死戰的袍澤之誼……」
李延炤話音未落,一旁那名值守伍長已趕忙上前,與另一名士卒一起將李延炤架了起來,語調中帶著濃重的惶恐與不安:「李司馬這是何故?我等……擔待不起啊……」
一時間,院中不少傷員亦是起身,跪倒在草席或是胡床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馬不可!我等擔待不起……」
李延炤掙開架著自己的兩名伍長與士卒,用手背揩了揩淚水,環視四周道:「此處皆忠勇衛國之士,如何擔待不起?李某雖也為一介寒傖武人,卻也明得事理。只是為將者不察,令大夥身陷孤城死地,內心難安!」
「萬望大夥好生養傷,切勿自棄。諸位的家人,可都還在等著大夥回去……」
語畢,李延炤只見院中不少士卒,都默默地用衣袖揩著眼淚。有些從軍不久的輔兵,已是悄然抽泣起來。工坊中一時哀聲遍地,聞者無不動容。
「李司馬!小人有個請求不知當不當講……」正當工坊院中這些傷員各自抽泣垂淚之時,李延炤卻聽到一旁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他循聲望去,卻不知是誰人發問。只得張口應道:「諸位皆是李某袍澤兄弟,但有所請,儘管開口。李某但凡做得到,一定不予推辭……」
「請李司馬將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再奏一遍吧……」
李延炤在一片肅靜中,很快便找到了那個發問的士卒。看上去年紀輕輕,頂多不過二十一二的樣子。面孔仍是稚嫩,只是眼神中卻有了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沉。
「好,既然大夥想聽,我就連詞帶曲再唱一遍。」李延炤抬眼環視四周,傷兵們皆是一副期待模樣。他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一曲《寒衣調》已是衝口而出。
月光稀,是誰搗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滿,北風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榮華夢,塞上吹羌笛。戰非罪,烽火燒幾季?
今夜關山雪滿,北風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或來世再惜。為何你總不懂這謎題。
到驀然回首,才默然長記,天涯路,隻影向誰依?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歸故里。
今夜邊聲迢遞,頻傳急。血染黃沙魂歸止兮。
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飛,問歸未有期。
今夜更漏迢遞,無淚戚。青絲成雪兮釵委地。
生若求不得,死如愛別離。終有日你會懂這謎題。
黃泉碧落去,從今分兩地。千山雪,月下長相憶……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李延炤唱著,口中噴薄的霧氣在這黑夜中凝結。這個曲子中的每一句詞,都隨著李延炤的演奏敲打著在場每個人的心弦。
方才要求李延炤再奏一遍的那名士卒聽聞李延炤唱完這首曲子,已是哭得稀里嘩啦。他哽咽著,抽噎道:「我想我娘子了……嗚嗚……」
即使是穿越千年的音符,依然在這些士卒心中引起了難得的共鳴。李延炤望著眼前這群抽噎哭泣的鐵血男兒,心中一時感慨萬千。這些士卒在城頭與敵搏殺,及至後來負傷乃至於致殘。身體與心理上的落差、痛楚與折磨都多半沒能使他們落淚。但是現今許是被李延炤所奏的那首曲子刺中了心中最為柔軟之處,卻是一時哀聲遍地。
李延炤行至方才要求他再奏一遍那士卒身旁,蹲下身凝望著他。那士卒看到李延炤,頓時神色變得有些忸怩不安起來。他垂頭拭了拭淚,聲如蚊訥道:「司馬……」
「家中親人,還有娘子,如今何在?」李延炤伸手按住那士卒微微聳動的肩頭,問道。
那士卒抬頭,略有些驚愕地望向李延炤,而後略有些不安地答道:「他們……他們早先已隨大隊民戶……北去避難了……」
李延炤點點頭:「家中衣食,可有著落?」
士卒聞言,眼圈又是一紅:「明府與司馬曾言縣府已妥善為他們安置衣食問題。小人……小人感激不盡……」
李延炤右手微微用力,輕輕按了按那士卒肩頭,道:「不必謝我,也不必謝明府。家裡人的生,皆是汝等自己爭取來的。」
士卒抬頭,驚愕地望向李延炤,滿臉的大惑不解。李延炤起身,拍了拍他,而後望向周遭所有士卒,出言問道:「諸君可知,我等在此據城死守,又是為誰?」
周圍的抽噎哽咽之聲小了一些。聽到李延炤問題的士卒們皆是抬起頭,大惑不解地望向李延炤。卻誰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覆。空氣便在這沉默之中漸漸凝固起來。
「我等不守令居,不守廣武,或可得一時苟安。然虜賊前來,便大可長驅直入。到那時,諸位的家小,父母妻兒,又能逃到哪裡去?天下皆不守,不知何處可與諸君安身?」
四周皆是一片安靜。然而突兀之間,卻有一道疑問打破了這寧靜。一名士卒問道:「司馬可有家小?又在何處?」
李延炤抬眼望向西北方的夜空,悠悠道:「或許有……吧。她就在永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