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涼州辭>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千棄卒(五)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千棄卒(五)

  陸一醒來之時,已是月朗星稀。首先進入他意識的,便是周身傳來的劇痛。他腰腹使勁用力,身體卻紋絲不動。在嘗試了幾次無意義的動作之後,他終於是放棄了直接坐起的想法,轉而讓自己身體向右側滾轉了幾圈,而後手臂用力,試圖用手臂將上身撐起。


  但是手臂用力的同時,左臂上被那虜騎砍了一刀引發的劇痛,卻生生讓他額頭之上冒出了細密汗珠。數番努力卻依然失敗的陸一,只得反覆嘗試。費了半天勁,終於用右手支起了半截身體。


  被軍馬撞擊,被刀刃加身,被灌木的木刺刺穿皮膚……這些疼痛交雜在一起刺激著陸一的神經。他緊皺眉頭,幾乎將牙咬碎,方才緩緩用膝蓋支起身體。


  不知用了多久的工夫,也許有半個時辰,也許不止。終於勉強站起來的陸一挪到一棵樹旁,靠在樹榦之上大口喘息著。劫後餘生帶給他的絕無慶幸。累得幾乎脫力的他,望著月色下方圓百步依稀可見的累累屍骨,心中湧起無窮的悲哀和憤恨。


  不知怎麼,即便此時陸一倚靠著樹榦,重重困意卻不間斷的襲來。只是渾身的疼痛卻也在不間斷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他便在這種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的狀態下煎熬著。


  與自己同程北去的匠人以及親屬們,看樣子已是多半遭遇不測。只是在親眼見證自己家人的慘死之前,陸一心中總歸是懷著一絲僥倖。又歇息了半刻,陸一終是折了半截枯枝,而後當作拐杖,支撐著一步一步向數十步外的慘烈戰場挪去。


  護衛自己這些工匠及眷屬的騎卒們,人馬屍體交疊,橫七豎八地倒在三四十步寬的林間。陸一小心翼翼地用拐杖拄在地上,費勁地跨過一具又一具屍首。又行了不過十幾步,氣喘吁吁的陸一便只有停下來歇息片刻,隨後又繼續前進。就這樣走走停停,當行至他所能看見的第一具匠人屍首旁,已不知又過去了多久。


  那具屍首俯卧著,面上滿是驚恐地側著頭。他背後是一個巨大的血洞。顯然在逃離途中被敵騎自後方趕來,一槍捅穿了身體。陸一俯下身去細細觀察一番,此人卻是昔日在工坊中的同僚王山。


  兩人私交尚算不錯。看著往日同僚兼好友此時成為一具倒在血泊之中,了無生機的屍體,陸一心中更見痛苦。他皺著眉,強忍著身上各處傳來的痛感,繼續向散亂著的同僚及各家家眷屍首行去。


  隨著陸一的前行,那一片慘烈場面映入他的眼帘。空氣中散發著的濃重血腥味,直讓陸一噁心欲嘔。他強忍住胃中翻騰的不適感。在這片慘烈戰場上逡巡,不時俯下身,查看倒斃在地上的屍體。


  陸一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死人。好在此時夜色濃重,然而那些死相猙獰的屍體,還是讓他感到觸目驚心。往日同僚及親屬們的慘死,更讓他心如刀絞。在一處橫七豎八堆疊起來的屍堆前,陸一再次俯下身,借著月色,看到的卻是工坊中鄭成夫婦的屍體。


  鄭成仰卧在地上,右臂已被砍斷,脖頸上深深的一記刀口揭示著他的死因。而他的髮妻則倒在七八步開外,衣衫凌亂,腹部數道觸目驚心的刀口,刀口周圍翻捲起來的皮肉,還有她圓睜的雙眼,猙獰驚恐的表情,無不昭示著她死前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陸一手中的拐杖不知不覺已倒在一旁。他揪著自己的頭髮,跪倒在地上,內疚、自責等感情頃刻之間湧上心頭。再次將視線投向一旁,幾具孩童屍體,便映入他的眼帘。


  想到在經歷這一切之前的那個黃昏,這幾名孩童還在他們準備臨時駐紮的營地中嬉笑打鬧。而現今已紛紛倒斃於地,陸一再也無法抑制心中湧起的那種衝動與暴怒。


  「啊——啊——」陸一聲嘶力竭的吼叫衝破靜謐的夜,盤旋在這一片山林之中。


  陸一挪動幾步,撿起拐杖,又繼續在屍堆之中逡巡。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是在山腳的邊緣,看到了自己親人的屍體。


  他的老母幾乎被斬為兩截。周身的土壤,都因為血液的浸潤而變了顏色。她俯卧著,面部向下,陸一無法看到她的臉。但她身上穿著的那件粗布夾襖,陸一卻不可能不認得。見證了老母的慘死,陸一仰頭驚惶四望,卻在數步開外,又看到了他髮妻的屍體。


  那婦人也如同方才鄭成妻相似。不知死前經受過怎樣的痛苦。她衣衫凌亂,雪白的肉身在月光照射之下刺痛了陸一的雙眼。那些胡騎顯然並不滿足單純在這些婦人身上發泄了他們的**。在這之後,陸一的髮妻很可能被侮辱她的胡騎亂刀砍死。陸一顫顫巍巍地走過去,輕輕揭開屍體的衣衫,髮妻身體上那密密麻麻的刀口觸目驚心。


  刀口周圍的皮肉無一例外地向外翻卷著。在她倒地周圍的土壤中,遍布著她的爪印,顯然這些凌辱和死前遭受的劇痛,使這位平日溫和順從的婦人幾近瘋癲。


  陸一頹然倒地,老母和髮妻的死,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一遍一遍呼喚著她們的名字,期盼著她們能突然坐起,而後告訴自己這隻不過是一場夢魘。然而隨著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除去山谷中傳來他哭喊的迴音,沒有任何別的回應。


  陸一閉上眼,竟然生出尋死的想法。他掙扎著爬起身,撿起身旁的拐杖,想要去那些死去的軍卒身邊尋一把刀來自殺。他挪動著行走了很久,方才到達那些倒斃的軍卒身邊。他一具具屍體看過去。最終卻只在一名死去軍卒的身邊,尋到了半截斷刀。他不甘心地又找了幾圈,卻再也尋不到一把完整的刀,顯然都已被胡騎順手拿走了。


  陸一掙扎著行到一棵樹邊,將上身倚靠在那樹上,而後舉刀便欲自刎。只是冰涼的刀刃挨上他脖頸的時候,他心中又平生一股悔意。在躊躇之間,那半截斷刀已是掉落在地。刀身摔在地上,與碎石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令他聽在耳中,卻是更加清醒。


  復仇的火焰在他心中升騰起來。他又回頭,望了一眼山邊慘死的老母與髮妻一老一少兩具屍體,眼神忽而變得堅定起來。他不再躊躇,支著拐杖蹲下身去,將那半截斷刀自地上拾起,而後又望了一眼山邊,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


  「娘,晴兒。是我不孝,無法讓你們入土為安。今日我持此刀遠行,必斬胡騎二十,來為你二人償命!若我遭逢不幸,也可在黃泉之下與你們相見。」


  陸一說完,撿起一旁的半截斷刀,起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循著南方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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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門緊閉,全城大索!」李延炤面色鐵青,一掌便拍在了面前的几案之上。


  方才入夜不久,縣府府庫失火。當府庫中值守的文吏拿著木桶打了水前去救火之時,卻不明不白地被人殺死在府庫後院之中。


  雖然火勢很快便在聞訊趕來的四門守軍合力之下迅速被撲滅,且如今的府庫空無一物,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損失。然而此時大敵當前,李延炤深知,府庫這種緊要地方出現火情意味著什麼。本來在這個關鍵節點,府庫這種地方自然著火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守庫文吏的非正常死亡,更是向城中諸將昭示著一個事實:城中如今已是混入了姦細。


  隨著城中居民被強制遷移,如今的縣城中,幾乎只剩下了守城兵卒與縣府的衙役文吏等。其餘人等自然無法在其中魚目混珠。加之如今各部士卒都已在城頭輪班據守,賊人來放完這把火再逃出城的機會也是基本不存在。


  不過這幫虜賊的探子顯然在刺探情報和搞破壞方面也是業餘水準。居然不知如今縣城中的糧草軍械物資等早已轉移進入縣兵營中。跑去燒一座已經搬空的府庫,卻提早暴露了城中仍有探子的部署,在李延炤看來卻是誠為不智。


  儘管如此,李延炤還是擺出一副獅虎搏兔的架勢,勒令除去四門值守士卒之外的其餘人等,一概投入搜捕之中。這座本來已經日漸冷清下來的小縣城,霎時又變得人聲鼎沸,熱鬧不已。士卒們以隊為單位,在各自隊率的帶領下嚴格搜查縣城之中的各間房屋。李延炤嚴令各人務必仔細搜查。隔間暗道地窖等一概不能放過。


  在空餘兵士全城大索的同時,四面城牆上輪班據守的士卒們,也在紛紛做著戰前最後的準備工作。他們將一桶桶豆油搬運到城牆之上,並在牆上支起大鍋,準備等虜賊一來,便用這種在十一年的金城之戰中已經實踐過的利器給登城虜賊當頭一棒。除此之外,城中製備的滾木礌石、弓弩箭矢等軍械,也在士卒們的努力下紛紛被搬上城頭。


  因城中出現虜賊探子的活動跡象,李延炤身邊的隨侍護衛也因此被增加到了整整一什。率領這一什人馬的,卻是如今戰鋒營隊率秦大勇。前番在河南血戰虜賊先鋒,掩護敗兵回撤戰鬥中,秦大勇斬獲三級,又恰逢是役原隊率奮戰陣亡,李延炤便令秦大勇頂上了這一隊率職位的缺。


  作為早先在廣武軍馬廄便一直跟隨李延炤的幾人,如今秦大勇已不在,其餘人等基本都已步上什長一級。劉季武、曹建等各有特色,各人武藝與臨陣指揮都是無可挑剔。因此隨著李延炤職位的上升自然是水漲船高,其餘人心中也毫無怨言。畢竟此二人勇武智計,可說冠絕全軍。他們也皆是心服口服。


  其餘人中,崔陽因其形象普通,遇事冷靜,且性情剛柔兼具,被李延炤推舉任命,負責與狄道的探子祝捷等聯絡事宜。雖然職務仍為什長,不過若論重要性與待遇等等,已不亞於百人將級別將佐。出於保密需要,崔陽的這一層身份除去他與李延炤兩人,也尚無旁人知曉。不過崔陽自己對此倒是頗為感恩戴德。


  張興、王強、廖如龍等人,如今依然是任職什長。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韓文燦,前番與虜賊先鋒谷口血戰之時,他率領輔兵奮戰,斬級兩級,如今也是晉為輔兵隊率。


  總而言之,如今李延炤在軍中的威望與自己的勢力皆是極為有限。就算是一直跟隨自己的這些老弟兄,也皆是因各種原因無法破格提拔,只能暫且屈居一線。不過他們在一線任事,為李延炤所帶來的好處以及收益也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這些老弟兄的存在,使得李延炤能夠掌握基層將兵的第一手資料。這些人在什長隊率的位置上,也能夠令李延炤對基層將兵做到如臂指使。這也正是為什麼控制一支軍隊,只需要安排大多數聽話的中低層軍官的原因。


  李延炤登上城樓視察戰備情況。見城頭上已有序排放著守城所需一應武備器具,心中卻仍是頗感凝重。或許明日,戰事就將降臨這座安寧祥和的小城。他只希望以自己和這三千士卒一起,將這支入境的趙軍牢牢拖在城下,令其重現十一年時那般景象。


  只是遣出派往各郡縣通報求援的諸多騎卒,如今仍未有回信帶來,令他心感不安。倘若各郡縣皆作壁上觀,在人數遠多於己方的趙軍攻擊下,令居最終的結局仍將不守。


  李延炤沒有作為炮灰進行這種無意義犧牲的覺悟。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使棄城而逃,在數量巨大的匈奴騎兵追擊之下,自己帶著這三千士卒也無法遠走。即便撤軍成功,令居要地失陷,李延炤作為軍事主官也要面臨被問責的結局。他並非士族,出了這等事情,除了掉腦袋也沒有別的方法可讓上位者安定軍心。因此在反覆權衡之下,他只得就這樣走上了這場戰事的風口浪尖。


  先前搜捕敵軍探子的基層將佐已是陸續返回。他們所帶來的搜查結果,也基本都是並未發現任何異動。直到最後一隊人歸來,李延炤也絲毫沒有聽到這些隊率們報告任何有用的消息。他心中不由得疑惑起來,難道敵軍探子真的長翅膀飛出去了?


  不過現今情勢之下,既然未搜到敵軍探子,他也只能在城中緊要各處增設衛兵,從而防患未然。布置完了這一切,李延炤便出了營,信步向縣府行去。在虜賊大舉攻城之前,還有一事,需要他親自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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