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南岸阻敵(一)
在目不視物的黑暗之中,那些透亮的火把,便成為了營牆上的弩手最好的射擊靶子。密密麻麻的幾百支箭矢紛紛呼嘯著射入那些追擊的趙軍步卒身體,噗噗的箭矢入肉聲不斷傳來,經過短暫的茫然之後,那些趙軍步卒隨即便意識到了那些箭矢的來歷,紛紛喊叫著向營壘這一側舉起手中盾牌。有幾個聰明人將火把丟到地上踩滅。然而第二波箭雨已是呼嘯而至。
這些趙軍步卒沖入射程之內,而周興並未第一時間下令放箭,正是想將他們放近一些。急促之間,這些敵軍步卒也無法攻上營壘。己方這些弩手便可以源源不斷地將弩箭發射到他們頭上,直到他們覺悟之後,返身逃出這一段宛如修羅場的射程。
在連番箭雨急襲之下,對面那些敵軍步卒已經放棄了追殺潰逃的涼州兵。他們紛紛返身,或舉盾,或找掩蔽,或轉身向後奔逃而去,只想儘快逃出這片弩箭雨覆蓋的區域。然而在周興的精心算計之下,這一片區域,又哪裡是那麼好逃出去的?一千餘人的趙軍步卒,此時在這種情形之下,已是自亂陣腳。不少人沖著來時的路飛奔回去,而其餘人則在帶頭的將佐指揮下,向著營壘發起了試探性的衝擊。
那些涼州兵卒們絕處逢生,此刻逃脫了趙軍魔爪,再望向立於河畔的那座營壘,卻顯得那般高大偉岸。他們紛紛歡呼起來,不少人喜極而泣,緊緊抓住身旁袍澤的衣袖,泣不成聲。
站在望樓上的李延炤,將方才發生的這一切盡收眼底。之前總是聽聞涼州的將領們言及氐羌之眾時候,一臉鄙夷和不以為然。他雖然遵循著不輕敵的觀念,對這些敵人也不乏重視。不過數番在戰場上的所見所聞卻是無時不在提醒著他,這些氐羌人的戰鬥力,卻是堪憂。
就如同今日這般。但凡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在面對這樣的箭雨急襲時候,即便不能完全正確的應對,也決然不會如同眼下這些氐羌人一般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打亂撞。此時見那些步卒的帶頭將佐,居然下令他們前來嘗試攻擊自己這座營壘,簡直是愚不可及!且不說他們如今又沒有專門攻城用的雲梯,如何攀爬營牆。單單是自己所部所挖掘的那條深半丈寬一丈的壕溝,便已足夠讓他們填上不少人命。
趙軍步卒的第一次攻擊毫無章法地匆匆發起。那一群氐羌步卒各自舉著盾,發一聲喊便直直向著營壘衝來。營牆上的弩手們再一次上好弦,齊齊射出手中的弩箭。如今弩箭的打擊威力較之最初幾輪,效果已是大大減弱。不過仍然能對這些隊形散亂的氐羌烏合之眾造成一定的殺傷。
借著那些趙軍步卒仍然零星舉著的火把的火光,李延炤看到他們衝到壕溝旁邊的時候,集體猶豫了一下。不過隨著身後將佐們的喝令傳來,前排的士卒們還是猶猶豫豫地跳入壕溝之中。這一下無疑大大減緩了步卒們前進的速度。在周興的號令之下,營牆上的弩手們紛紛將手中弩機瞄準了壕溝的兩側邊緣。如此一來,跳下去與爬上來這兩個嚴重遲滯速度的環節,便給那些趙軍步卒們帶來了巨大的傷亡。
營牆上的弩手們幾乎都不用瞄準,將上好弦的弩機扣動,射出弩箭,壕溝兩邊便立刻有敵軍中箭而倒。隨著時間的流逝,壕溝兩邊的氐羌步卒傷亡愈發慘重。指揮這支步卒的將領,心中也是愈來愈不甘心。然而望著高高的營牆,及營牆上仍然不斷地發射出來的弩箭,還有弩箭劃破空氣所發出的那種凄厲呼嘯,一齊漸漸地摧毀著他的心防。
隨著心防崩潰的趙軍將領高聲喝令撤退,這支半夜前來的不速之客們紛紛轉身,沒命地向來路奔逃而回。借著這個機會,營牆上的弩手們又是毫不客氣地收了一波人頭。
夜重歸於平靜。然而營牆上的周興卻苦笑著望著已有些微亮的天色,而後下令老營士卒們前去營外打掃戰場,割取敵首以為軍功,埋葬敵屍,收回箭矢。畢竟如今後勤接濟困難。若是有條件回收那些射出去的箭矢,還是要再利用的。
李延炤派出數名騎卒,引導滯留在河灘上觀戰的那些涼州軍殘卒渡河繼續北撤。這些人自己逃得了性命,便似乎忘記了被人追殺的那狼狽相,紛紛站在河灘上看起大戲來,還時不時地替營中士卒吶喊助威,聽到李延炤的耳中,都覺得可笑不已。然而自己來此的目的,也正是要掩護他們安然撤回。便只能派出騎卒,將他們禮送出境。
打掃完戰場,各部又稍作歇息,李延炤便召來諸將軍議,對當下的處境做了各種分析。結合清晨返回的哨騎回饋的情況來看,距營壘二十餘裡外,趙軍已經有不少部眾放棄了對涼州殘軍的追殺,轉而集結起兵力來。
這個時候,趙軍在這個敏感地點集結兵力,李延炤認為所圖無非有二,或攻營壘,拔掉這個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或是攻取金城,作為他們的前進基地。今日的金城也遠非建興十一年時候的那個金城了。如今城中大抵也只有兩千多殘兵敗卒。而河北也沒有了十一年的那座大營。
然而金城若是陷落,他們所築的這座營壘,也就成了孤懸於外的死地。背靠大河,若是被數倍兵力的趙軍圍攻,就算自己麾下的士卒再強悍能戰,崩潰也就是早晚之局。
情報方面仍然是有所缺陷。李延炤對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又加派了一支騎卒,前去偵察二十裡外的那支集結趙軍的部署。他首先想要確定那支敵軍的人數以及實力,才能對下一步的策略做出一個準確的決斷。
軍議完畢之後,昨日黃昏派去金城聯絡的那名哨騎終於歸營。在聽取了這名哨騎的彙報之後,李延炤心中又是驀地一沉。情況較之自己所預計的更不樂觀。張閬返回金城時候,所率部下又遭到了虜騎的一通追殺。折損過半。如今金城郡中兵力,尚且不足二千。雖然城高池深,不過兵力不足之下,面對虜賊強大的攻勢,陷落也就是早晚的事。
中午時分,派出偵察城南敵軍動向的哨騎也相繼返回。以他們所提供的情況來看,如今在城南二十餘裡外集結的敵軍,數量已達四千,並且仍然在壯大之中。領軍將領不知是誰,不過這些哨騎注意到,這支敵軍之中,有不少於一千的匈奴騎兵存在。
李延炤拿出地圖,邊審視著這張已被修正過的地圖,便回憶著自己在營中所做的那個大沙盤。可惜那沙盤經不起沿途顛簸,否則若是能搬來這裡,所看到的事情無疑要直觀許多。反覆回憶之下,李延炤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個點反覆敲打著,卻有些猶豫不決。
周興與陶恆湊近李延炤,卻見李延炤手指點著自金城往東南去的一處山口。那山口再向南十幾里,便是哨騎所探趙軍的聚集之地。而這處山口,也是唯一一處可以利用地利阻擋趙軍的地方了。
令李延炤所躊躇不決的,卻是此地之側,有一條山中穀道可以繞過山口。他所慮便是萬一對方派出奇兵,繞過這條穀道,突襲己方營地的話,那勢必會使己方進退失據。一個不好便是完敗之局。甚至會比在沃干嶺遭遇失敗的那些涼州精銳的下場還要慘。
李延炤並非不渴望勝利。然而他卻不能冒這樣的險。處於將帥的位置之上,自己的任何決定,所關係到的,都不再僅僅是一人之榮辱,一人之生死。一旦決策失誤,將會有千千萬萬的士卒為自己的錯誤決策而喪命。而自己在這之後,又將如何去面對這些喪命的士卒家中父母親人呢?
「司馬所慮為何?」在一旁立著的陶恆,卻是湊近李延炤,問道。
「陶百人長,此處莫不是有一條山中谷地,可以繞過兩側山口?我本欲在此處兩座山口之間借地利之便以阻趙軍,卻想到這點,故而躊躇不已。」
「司馬不知,此處山谷雖可繞行而過,但路途頗遠,不下二十里。且路險難行之至。卑下以為,我等可出百餘名兵卒,將此處谷口以山石巨木封住,而後路途之中遍撒蒺藜。若敵軍來此,必知有伏。百餘名軍卒佔據山地之險,守住谷口半天一天光景,還是不難做到的。」
「此處陶百人將來過?」李延炤支著頭,疑惑道。
「前番我隨馮將軍西撤降涼,為避虜賊追殺,便走了這條路。」
「好!傳令全軍,帶一日乾糧,即刻出征!」
隨著李延炤的號令,營壘之中眾軍都是隨之忙活起來。由於輜重運輸不便,故而被留在了北岸。此時各部紛紛出人,自浮橋渡河,而後前去輜重處領取了各部一日份乾糧,營壘之中厲兵秣馬,精銳盡出。李延炤不放心營中空無一人,還是留了兩個百人隊的老卒守營。而後令弩手與輔兵各出一個百人隊,準備依陶恆所言前去谷口布置。這樣分兵之後,李延炤自己所直屬的兵力,便只有一千五百餘人了。
饒是如此,李延炤也別無選擇。留在營中讓人圍攻,無疑是下下之策。倘若主動出擊挫敵,興許還能為自己所部,以及那些仍在死命北奔的涼州軍兵卒爭得一線生機。
畢竟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如若你一昧退守求全。對方定然會認定你實力不足。他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全線押上。而若是主動出擊挫敵鋒芒,即使你力量再少,對面也會習慣性地認為你有所憑藉,從而在展開對你的進攻行動之時,無疑將要謹慎許多。
各部劃分統兵將領之後,便分別出營而去。李延炤親率的一千五百人,已是最大的一股。而此時隊中的那兩百餘名銳卒,已是盡著鐵甲,扛著長刀,雄赳赳氣昂昂地行於隊首。平日里嚴格到幾近殘酷的操練為他們打下了良好的體能基礎。如今即便他們負重較之後隊的輔兵重上數倍,卻依然健步如飛。直看得那群輔兵都為之驚愕不已。
下午申時末刻,這支部隊到達地圖所標的那處谷口。此處兩山之間,寬度約莫五百餘步,兩側山頭也皆是懸崖,斷難行上。在谷口做了一番布置之後,前方哨騎已傳信回來,那支趙軍距此地已經不足十里。
輔兵們又去到一側山林之中伐了一些木材,匆匆趕製了一批拒馬,橫放在軍陣之前。拒馬前方,也被撒上數量巨大的鐵蒺藜。李延炤幾乎將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都用在這場戰陣之上。畢竟如今實力有限,場場不僅得須將士死命,而且更得廟算無遺。
在這一場場盡心竭力的算計之中,李延炤未曾發覺,他自己的統籌與掌控,甚至於謀略,都在不斷地上升之中。戰場上刀光劍影的拼殺,背後仍然是將帥之間的智斗。名將,也通常是由戰爭中學習戰爭,從前人的鮮血與失敗中汲取教訓,並完善自己的謀划,依靠對戰場形勢的敏銳嗅覺做出準確的判斷,從而帶領手中的士卒去爭取勝利。
李延炤身披鐵甲,手執長刀,隨那兩百餘名鐵甲銳卒站到了前排。首排是持盾蹲身的輔兵們,而第二排,便是一排手執長刀的鐵甲銳卒。在他們身後中央,數百弩手持弩而立。兩側則是持長槍的輔兵。
畢竟這時代很少有雙手步兵以血肉之軀硬抗騎兵衝鋒的先例。這支精兵雖然經過嚴格的訓練,卻從未經歷過真正的實戰。步卒們的勇氣能不能夠堅持到敵軍崩潰,尚且是個未知之數。自己單獨領軍在外作戰尚屬首次,李延炤心中唯有異於平常的緊張之感。
或許他已經用盡了一切能夠鼓舞士氣的手段。然而在這個黃昏發生的戰事之中,他唯有自己以身作則,拿著刀和軍中的普通士卒一樣站到一線。這樣或許不是一個將領的明智之舉,不過也是最能夠鼓舞士氣的一種辦法了。
等待了大半個時辰,前方漸漸顯現出來趙軍的旗號。隨即哨騎報來敵軍方位,須臾之後,山谷中排成數列并行的趙軍士卒,看到橫亘在他們面前的大陣之後,已是緩緩散開,成為一個緊密并行的方陣,前進至一箭半之外,隨著對面將佐的命令緩緩站定。兩方士卒互相怒視著,在一刻鐘之後,他們便將在這片對他們來說都很陌生的土地上進行一場殊死搏殺。
李延炤站在前排,緩緩地扣上了自己的鐵面具。他身側的士卒們也紛紛戴上面具。在這場未知的戰鬥中,他們的主將已經站上了一線。這意味著他們自己,已沒有任何可以後退的理由。
趙軍步卒們緩緩站定,而趙軍中那些匈奴騎卒,則不遠不近地遊走在步卒方陣的後方。而作為被監視對象的那些步卒們,卻只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列陣完畢的涼州軍兵卒。全然不知究竟誰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