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法外之恩
正對著營門的點將台旗杆之上,如今除去一面烈烈飄揚的「涼」字大旗,在旗杆中段牽出一根手腕粗的麻繩,上面有十一顆面目猙獰的人頭,辮髮皆被束在麻繩之上。人頭脖頸處早已乾涸的血跡還呈現出一種滴落狀,吊在脖頸下方長長的一條,看上去分外瘮人。
在那十一顆人頭下方,先前滴落的血也早已形成一個個小血潭。有的已與旁邊的血潭匯聚在了一起,此時乾涸之後,卻顯出一種令人觀之便心悸不已的紫黑色。
劉季武面無表情地自點將台前走過。點將台下方,列隊的令居縣兵組成數個黑壓壓的方陣。士卒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點將台上那十一顆面目似曾相識的人頭,卻都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劉季武在點將台前踱了兩圈,忽然站定,而後指著懸挂人頭的麻繩,聲色俱厲地對下方噤若寒蟬的士卒們道:「托傷作病,藐視上官。便是如此下場!」
「今日可托傷作病,以避操練。明日便可托傷作病,以避征伐!自司馬調任本縣以來,雖在操練上嚴格要求諸位,但可曾有何處對不起諸位?」
方陣中的士卒們,不管是優選出來的重甲銳卒,還是步卒、騎卒、弓弩手,此時卻皆是鴉雀無聲。平心而論,自李延炤前來接任司馬,各人所得充作餉錢的錢財、布帛、糧米,如今都是按時發放。除去嚴苛的操練之外,李司馬還真不曾有何種對不住這些將卒的地方。
見下面將卒們沉默不語,劉季武又指著正前方身著重甲列隊而立的士卒們:「李司馬擇軍中強健者單獨成軍,取名戰鋒營,無非就是以精卒銳健立軍。金城之下,不知你們多少人曾參戰。虜賊兵將的強悍,難道還沒領教到嗎?」
「司馬給眾位支取雙餉,所求無非便是令大夥家中豐衣足食,好讓大夥專事在軍中建功立業!可不是讓諸位托傷作病,逃避操練,而後像婆娘一樣躲在營中擲骰子樗蒲戲的!」
劉季武平日雖一直是一副沉穩幹練的形象深入人心,不過如今在營中勃然大怒,厲聲斥責之下,人人也都是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如今這些人的下場,諸位已是有目共睹!還望諸位今後以此為戒,切莫再行觸犯軍律。若有所犯,決不輕饒!」
「解散!」劉季武站在台下,然而栓系著十一顆人頭的繩索就在他身側不遠處。喊出解散之後,士卒們紛紛整隊離去,竟再也沒有人向點將台的方向看上一眼。
如果說上次斬殺貪官墨吏,對營中士卒們的震撼還不夠大的話,這一次斬殺了如此多的犯律士卒,這些掛在麻繩上的人頭,都曾經與他們朝夕相處過,或許在幾天之前,還與他們同在一起,而現今,卻只剩下麻繩上拴著的一顆顆已消失了溫度的人頭。
這種直觀的視覺與心理雙重刺激之下,李延炤相信,今後軍中的士卒們定然會有所收斂。再也不會像先前那般肆無忌憚。總計百來人的戰鋒營,十餘人不去操練,竟然都假作傷病在營中打樗蒲!可笑的是身為戰鋒營的將佐,周興竟然恍若未覺。李延炤也知道他與這些士卒私底下的小九九,倒也沒有明著將他叫來斥責,只是不動聲色地囑咐劉季武通知周興一聲,下月,周興無餉。
周興得知之後,也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誰讓他手底下的士卒出了這麼大一個事呢?只罰一個月的餉,算是法外之恩。也讓周興暗自鬆了一口氣。李延炤既已表態罰餉一月,說明他也是想就此輕輕揭過。周興即使不領這個把月的餉,家中也還過得去,打落牙齒和血吞,他也沒有必要再去爭執,反而引得李延炤對此事認真起來。
而享受到這種法外之恩的待遇,卻並非獨獨周興一人。李延炤立在城中一間二層客棧窗口處。從這窗口依稀可看到營中全貌。待營中士卒盡皆散去之後,李延炤扭頭看向身旁那人,淡淡笑了一下,道:「徐衛,營中之事就此揭過。我與你既然互相應允,如今我已踐行承諾,之後,可就看你自己的表現了……」
徐衛望著營房中點將台上依稀可見的那幾顆人頭,卻已是面色煞白。他又扭頭看了一眼旁邊怡然自得的李延炤。他在心中告訴自己,如果他不在那個夜晚答應李延炤的提議,那麼現在被掛在點將台上的人頭,便該是他了。
徐衛答應了李延炤的要求之後,李延炤當即便從縣府大牢中提出來一個與徐衛有幾分相像的死囚,並令獄卒們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抽花了這名死囚的臉。在昨晚,那個月黑風高的夜,這個死囚同另外十名士卒一同拉到城郊亂葬崗,一起砍了頭。
而這十一顆人頭,便是如今掛在點將台旁的這十一個了。
徐衛忽然感到遍體生寒。再望向李延炤的背影時,他的目光中已經帶上了一種深深的畏懼。他心中清楚,敢冒著風險將他的小命保下來,這位司馬不知要派他前去做多麼危險的事情。他顫抖著聲音問道:「李司馬……不知……不知當初為何選中……選中小人……」
李延炤轉過頭,呵呵一笑,便走動幾步,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了下來,而後看著瑟瑟發抖的徐衛,悠然道:「托傷作病,不去操練,躲在營房裡打樗蒲。事情敗露之後,你第一反應便是殺我滅口。你的膽子不小嘛……」
「屬下……屬下有眼無珠,不識李司馬真容……」徐衛聽李延炤翻起舊賬,霎時一股欲哭無淚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問你當初在營中,若是事敗,滅口成功,你又將如何處置。」李延炤話鋒一轉:「結果你回答我,要麼就地在營房后找塊空地埋了。要麼趁大部在外操練,你們十一人便協作翻過營牆,將屍首套在麻布袋中運出城外,在亂葬崗里隨便一埋……還端得是一手好算盤……」
徐衛聽著李延炤所言,句句都是森然不已。只得尷尬無比地立在一旁,卻揣摩不透李延炤的用意,便在一旁默然不語。
「一樁臨時起意的滅口事件,你都能在那短短一瞬想到兩種處理方法。」李延炤頓了頓,又淡淡笑言道:「倒真的是不賴。這等心理素質,這等機變之能,待在營中,日日操練,卻真的是屈才了……」
徐衛不知李延炤是褒是貶,額頭上已漸漸沁出冷汗。
「只不過,你雖然善於機變,辦事卻實在是有點兒糙。」李延炤撇撇嘴:「來個人,不過因為抓到你的把柄,你便急火火地殺人滅口。也不問問,來的是誰?」講到最後,李延炤已是略帶一種嫌棄鄙夷之色。
我已為你找了個師傅。你去跟他歷練歷練,今後辦事定然就不會這麼糙。還有,從今往後,已沒有徐衛這號人。我便自作主張,為你另取個大號。不如姓便改姓余。名嘛……便喚作則成。怎麼樣?
李延炤一邊說著,已一邊取過客房桌案上的紙筆,在早就研磨好的墨池中蘸飽了筆,而後湊到紙前,飛快地寫下了「余則成」三個字。
徐衛望著紙上三個勉強算是端正的字,卻是怔怔出神。李延炤靜靜地看著他,雖然半天都未能得到他的回應,然而李延炤依然是靜靜地看著。直到徐衛捏著手中寫著他新名字的紙,而後緩緩抬起頭。
「李……李司馬。屬下卻還有個不情之請,望司馬准允……」
「說吧。只要我辦得到。」李延炤點了點頭。
「我……我想再看看幼子……」徐衛垂下頭,不敢再看李延炤,不過他的眼角之中,卻是抑制不住地有眼淚湧出:「我……我就遠遠地看一眼,就好……」
「本將准了。」李延炤斬釘截鐵地應道:「你今天便在這客棧中歇下吧。明日一早,縣府會派一輛馬車來此接你,到你家所在街道上停留。一直到午時末刻。你只能待在車廂之中,遠遠看著,不準下車走動,更不準與任何人相見。」
李延炤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大堆,到最後,卻依然覺得自己彷彿漏掉了什麼關鍵的地方。想了想,又強調道:「萬勿動歪心思。否則……」
李延炤拿出竹哨,在窗口唿地吹響了一聲長哨。隨即,自窗外飛入一支短小的弩箭,奪地一聲,直直地釘在房中的立柱之上。
徐衛目睹此種景象,臉上已是面無血色,急忙抱拳叩地道:「屬下……屬下不敢……」
李延炤面向窗口,背對著徐衛:「也許將來,你還能回到這裡,回到妻兒身邊,再與他們共享天倫……」
徐衛本來煞白的臉色,忽然變得紅潤起來。他彷彿是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底放射出興奮的光芒。
「不知……不知司馬所言那一天……將會何時到來……」心中燃起了希冀的火焰,徐衛便再也無法淡然。
「如若將來,能得天下太平的一天,我自當親手將你送回此地……」李延炤頗為憐憫地看了徐衛一眼,而後轉身,邁步行出客房。隨著客房門緊閉的聲音,獨自留在房中的徐衛,望著房中立柱上的那支羽箭,轉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李延炤走出客棧,拐過街角,路旁頂盔摜甲的陶恆見他行來,忙向他遞了個眼色。李延炤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隨即便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行至近前,李延炤示意陶恆跟著,二人穿過一條小巷,又七拐八拐地走過了幾條街道,方才在營外街道上的一個旮旯里停住腳步。
「怎麼樣?郡府與其餘各縣之中,有些什麼消息?」李延炤拽過陶恆,悄聲問道。
「屬下聽聞,郡府之中最近又自武興郡買了一批生鐵。大抵是姑臧之行,我等縣兵威儀令府君感到不夠體面……」
陶恆正在斟酌著措辭,李延炤卻已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還有別的嗎?這種事無須贅言,回頭我去找辛府君,我們再買一批鐵……」
「李匠頭自郡中召回了一批鐵匠,如今工坊卻顯得有些狹小,不知是否須得擴充工坊……」
「這等事,讓李匠頭寫封公文,辛明府批了之後,便由府庫中調撥錢糧,工坊中工匠擴建工坊便是……」李延炤望著陶恆,輕飄飄將他所言之事揭過。之後又是一臉期待地問道:「還有嗎?」
「呃……」陶恆接連彙報了兩樁在他眼中堪稱大事的事情,卻都被李延炤一言揭過,頓時覺得有些氣結。不過細細回想了一番,又道:「我遇到郡中蘇司馬,他言道……」
「嗯?」李延炤聽到陶恆言及蘇撫,耳朵頓時豎了起來,望著陶恆,一臉期待之色。
「他言道他那個堂妹……如今似乎抱恙在家,旬月不曾出門。先前索氏曾上門提親,聽說……聽說如今也退了婚。蘇司馬為之惱怒不已,聽他說,前些日子在郡城遇到索氏子弟騎馬出門遊獵,他便帶了一什騎卒,將那索氏小郎君揍了個鼻青臉腫。如今還躺在家中靜養。索氏似乎對此暴跳如雷。而蘇司馬卻是怡然不懼……」
李延炤眉開眼笑地聽完這段八卦,心中卻早已是樂開了花。不過轉瞬之間,他的面色就恢復往常那般平靜,低低地「哦」了一聲。而後又問道:「你原來長官馮定,如今怎樣?」
陶恆聽聞李延炤問起馮定,心中方才恍然大悟。他笑了笑道:「馮將軍如今未領軍職,只是在郡府中掛了一份閑差。每天倒也是樂在其中。關鍵是,再也不用過那等刀口舔血的日子了……」李延炤的問話勾起了陶恆心中不少回憶。然而自己老長官馮定,如今已不再帶兵,他雖是在心裡覺得遺憾,不過對於此事,他倒也覺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回頭若是有機會再見到馮定,你便告知他一聲。如若他還想帶兵,便來令居吧。令居雖然廟小,不過也是大有可為。若他願來此,我倒願讓賢。馮將軍追隨陳大將軍麾下,戰功赫赫,這個小小的縣司馬,雖屈才,不過倒可一展拳腳。委以馮將軍,當是最合適不過……」
陶恆聞言,一時竟是驚愕得無以復加,過了好幾息工夫,方才抱拳道:「司馬心胸廣闊,卻令屬下愈發佩服,只是馮將軍如今無意再捲入戰陣廝殺,還望司馬予以體諒……」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