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知之非艱
自州治返回縣府後,李延炤足足有近月光景未出過遠門。只是日常性地在營中督促將卒操練。對於那百多名鐵甲銳卒,如今的操練更加嚴格,簡直可說是慘無人道。穿著一百二三十斤的鐵甲不說,還得戴著配重用的鉛餅或者鐵餅,拿著刀奔跑數十里,接下來是翻山。每天的運動量較之先前,幾乎是成倍增長。士卒們怨聲載道,連喊吃不消。隨之而來的副作用就是,這個營中百多名士卒,參與操練的人數一天少過一天。
李延炤對這些事情都是心中有數。等次日大隊步卒全副武裝外出操練之後,李延炤方才換了一身鐵甲,用面具罩住臉,優哉游哉地晃蕩去了那百來號鐵甲銳卒駐紮的營房。
一路之上靜悄悄的,時不時遇到在營中巡哨的士卒,也皆是將他當做戰鋒營中銳卒。一時也無人敢來找他的麻煩。畢竟如今戰鋒營中這些銳卒在軍中的地位不可謂不超然。其一是待遇好,其二,經過精選以及長久以來嚴格得幾近殘酷的操練,這些士卒個個武力強悍。便是營中尋常士卒三五個,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更不用說那些從流民中徵募而來,如今幾近於苦工的輔兵們了。
雖然李延炤自己武力也是頗為強悍,不過現在若是讓他自營中挑選一名士卒並與之對打,李延炤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一定能贏。這便是給這些士卒們這種嚴格殘酷的操練所收到的成效。
轉過一圈靜謐的營地,李延炤便來到營地最東南側的一角。那些步卒的營房便集中於此。李延炤看到大門緊閉,便輕輕上前,躬身在門口聽了起來。不聽則已,一聽之下,他的神色便立即嚴峻起來。
只聽在最大那間屋裡,傳出來雖被刻意壓制,卻依然顯得興奮不已的喊叫聲。李延炤只依稀聽得一陣陣「盧、盧」之聲。再細聽之下,方才的「盧、盧」喊聲已消失,代之以幾人的一番大笑。
耳邊傳來如此放肆笑聲,李延炤怒從心起,已是飛起一腳踹向那緊閉著的屋門。隨著「咣」的一聲巨響,那屋門卻只是搖晃了一番,並未應聲而開。李延炤知是內里之人將門反鎖起來,心中更加惱怒不已。稍稍運勁,力量更大的一腳又是隨之而去。
門內的門閂方才被猛踹一腳,已是有所鬆動,李延炤緊接著的這一腳,更是將固定門閂的木槽踹爛。木門不堪猛踹,已是隨之凹下去一塊。李延炤大步踏進屋中,身上甲葉嘩嘩作響。再看屋中,眾人已皆是作鳥獸散,各自奔回床鋪之間,拿起鋪蓋正要裝模作樣地躺倒裝病。而擺在屋中的桌案旁,正有兩名士卒抬著一個三尺見方的大棋盤,正要向通鋪下面塞。忽聞門被踹開,吃一驚之餘,紛紛看向門口。
待看清入內之人一身鐵甲,戴著鐵面罩,屋中之人登時長出一口氣。通鋪上有個粗壯軍漢登時坐起,指著門口的李延炤便勃然作色曰:「哪的鳥殺才!」
李延炤轉頭冷冷看向通鋪之上,而後邁步行了過去,屋內一干士卒卻都不知他要做什麼,只是略帶驚愕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李延炤行至近前,一手伸出,將通鋪上那名粗壯軍漢一把拽下床鋪。那軍漢一屁股坐到地上,神色惱怒,也顧不得細問來人是誰,站起來便是一拳揮出,直奔李延炤的面門而去。
李延炤沒想到這些士卒竟然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就動手。加之那名士卒雖然體型粗壯,然而動作卻至為敏捷。反應過來之後,那一拳卻已經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臉上所戴的鐵面之上。李延炤一個趔趄便後退幾步,仰頭去看,那名粗壯軍漢面上露出一抹獰笑,抽身而上,右手已經再次攥拳,便要向他繼續轟出。
李延炤雙腿一緊,穩住身形之後,不閃不避,兩手已皆是握拳,而後迎著那名粗壯軍漢,雙拳已是一同擊出。一眨眼的工夫,兩人的拳已是對撞在了一起。空氣中傳來「砰」的一聲悶響,還有幾分依稀可辨的細微「咔嚓」聲。不由得令在場的諸位士卒心中都是一緊。
眾人仰頭向著方才那地方望去,見兩人雖已是分開,不過拳對拳硬碰硬的一擊,已是讓那位粗壯軍漢額頭上隱隱冒出冷汗。他的右拳也已經縮起,拳面不斷地在身著的短衫下擺上摩擦著。雖然並未喊痛,不過扭曲的表情已是無聲地說明了此刻他所忍受的痛苦。
另一面,全身鐵甲的李延炤,在這次拳對拳的硬碰硬中也沒能討得了好。雖然他立在原地巋然不動,又戴著鐵質面具,令旁邊士卒們誰也不能看到他因痛苦而深深皺起的眉頭,以及臉上顫抖的肌肉。不過方才那結結實實的一下,著實令他感到有些吃不消。
那粗壯軍漢將拳面在短衫下擺上摩挲了半天。待到疼痛稍緩,看到對面一身鐵甲的對手並未再動,他便冷哼一聲,而後問道:「你是誰?軍中規矩你是不懂,還是皮癢欠揍了?」
李延炤雙眼眯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粗壯軍漢。鼻腔中卻已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淡淡道:「操練時間,爾等裝作傷病,在營中博戲。卻不知按軍律,該當何罪?」
李延炤這句話一出口,空氣便彷彿突然凝固了一樣,屋中再也無人出聲。那粗壯軍漢面龐上的肌肉也隨之扭曲了起來。他死死地瞪著李延炤,面目一會猙獰,一會猶疑。不過也只短短几息光景,他便彷彿做出決斷一般,平靜下來。
李延炤只見那粗壯軍漢面上開始浮現出一抹笑意,而他的右手,卻已是悄悄向一旁床鋪上放置著的一柄刀伸去。他淡淡地說道:「既然這樣,我等便不能留你了!」
言罷,空氣中寒光一閃而過,那軍漢已是抽出了床鋪上的那柄環首刀,用盡全力將刀收在腰間,而後疾奔著便向李延炤身前衝來,手中的刀隨之便飛速刺出,刀尖直指李延炤胸口護心鏡罩不到的一側甲葉而來。
雖然身披鐵甲,但是李延炤心中卻是無比清楚,若是被刺中,那些甲葉並不能抵禦刀尖的刺入。而這個時代,胸腔破裂,與外界空氣接觸,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像當初倪從筠的那位老僕一樣,引發氣血胸癥狀。即使他身體條件要強悍一些,然而仍是免不了不治身死的結局。
電光火石之間,見到那刀已刺到身前,李延炤再去拔刀已是不及。連忙飛退一部,右手迅速握上了刺來的那柄刀。握上刀的同時,不顧刀刃割裂著他的手掌,李延炤沉聲道:「你可知,我是誰么?」
那粗壯軍漢正欲發力將那柄刀繼續向前推,刺入李延炤的胸膛。然而此時聽他發問,那軍漢也是一驚,手中的力道便放鬆下來。
「現在,你觸犯的軍律中還須加上一條:『不聽約束,襲擊主將』。」李延炤忍著手掌處傳來的劇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無比:「你這大刑之罪也是跑不掉了。」
「別抱有任何僥倖,別忘記你家中親人!」李延炤緊握著刀的右手,已是漸趨麻木。隨著那名粗壯軍漢的神情越來越飄忽,越來越懊惱。李延炤藉機一個箭步上前,將那士卒手中刀奪了下來。
李延炤鬆開麻木的右手,以左手緊握刀柄,而後用力向地面一擲。隨著刀身與地面接觸所產生的清脆悶響,李延炤用左手,緩緩揭開臉上所戴的鐵面具。
當看到他的面容之後,屋中的這十來人,俱是魂不附體。紛紛跪倒在地,連聲告饒。只有方才與他較勁的那名粗壯軍漢,一臉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李……李司馬……」那粗壯軍漢口中喃喃念叨著,雙膝一軟,也已經跪倒在地,神情木然地呆跪了半天,隨後卻像個孩童一樣,竟掩面而泣起來。
「我在曹司馬處,等著爾等前來領罰!」李延炤說完這句話,便大步行出這間屋子。他右手手掌中不斷流出的血,順著他的腳步滴落到地上,形成一條斷斷續續的血線,一直開始向著門外延伸過去……
「我等罪名,究竟該當如何?」目送著李延炤走遠,屋中開始有人小聲問道。
「我等假作傷病,卻留營博戲,按律,按律……」
「按律什麼?你倒是說啊!」其中一人耐不住心中急躁,大聲吼道。
「按律當斬!」此言一出,屋中人已俱是面如土色。
李延炤返回自己屋中,坐下細細端詳著手掌上的傷口。先前握著刀的時候用力過猛,整個手掌都幾乎被切開。此刻坐下之後,那種鑽心的劇痛一陣一陣傳來,令他感到分外難受。他走到一旁,用左手拉開櫃門,從一旁的櫃中取出金瘡葯、裹傷布等物。然後坐到几案前,不顧仍在不斷滴落的血在几案上匯聚成一個小小的血潭,他將金瘡葯敷上,而後靜置了片刻。血卻依然不斷湧出,將撒在上面的藥粉都浸成觸目驚心的深褐色。
李延炤反覆撒了幾次藥粉,直到手掌上的藥粉都已凝結,方才緩緩裹上布條。裹布條的過程中,牽動傷口的錐心劇痛使得他數番皺眉,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著,顯然痛苦至極。
匆匆裹好傷口之後,他又歇息了片刻,方才用左手拿過一塊巾帕,將几案上積存的血跡抹乾凈,而後起身向外走去。如今擔任別部司馬的正是曹建。他倒也不怕那幾名士卒膽敢拒捕逃脫。正如他方才提醒那名粗壯軍漢的話語:「別抱有任何僥倖,別忘記你家中親人!」
即便有士卒立刻出逃,那些騎卒也不是吃素的。兩條腿又怎能跑得過四條腿!
到達曹建所居房外,一隊路過的巡哨士卒見到李延炤,急忙行禮。李延炤喚過帶隊的一名官佐,囑咐他派人前去通知營門值守士卒,從現在起,營中只進不出。以防上午被他抓了現行的那些士卒們當真破釜沉舟,鐵了心出逃。
布置完畢之後,李延炤敲門入內,卻見曹建屋中,已是跪倒一大片人。他走上前去,凝神細看,卻正是被他抓了現行的那些士卒。
曹建看到李延炤入內,連忙起身相迎。李延炤擺擺手,而後自顧自走到一旁書吏邊上坐下。書吏面前正擺著一摞紙,記錄著曹建審問這些犯律軍卒的過程。
審問並未持續多長時間,面色越來越嚴峻的曹建,很快明確了這些人的犯律事實。由於是被主將李延炤抓了現行,這些人也未敢有絲毫隱瞞,事實很快便一五一十地落在了書吏用來記錄的草紙上。
「來人!」隨著曹建的厲聲斷喝,門外進來兩名值守士卒,抱拳待命。
「將這些人押至馬廄旁待斬!」曹建面無表情地看著在屋中跪倒一片的軍卒們,語氣森然。值守士卒領命,轉身便出門去召喚了一隊巡哨士卒,將屋中跪著的這十幾人紛紛押向門外。
在書吏旁坐著的李延炤起身,問曹建道:「曹司馬,將這十幾人分別看押一日,待我前去審問一番之後,再行發落可否?」
曹建聞言,卻是微微錯愕一番,隨後細細思量片刻,便抱拳微微躬身:「聽憑司馬發落。」
言罷,曹建轉頭,對著那些押送士卒言道:「將這十幾人押往營中地牢,嚴加看管。地牢守衛由騎營接替。若是在騎營接防之前跑了一人,我便惟你們押送者是問!」
一聲令下,那些押送士卒們紛紛噤若寒蟬。領頭的什長急忙抱拳躬身行禮,而後便向著屋外走去。曹建起身,目光平視著李延炤,充滿一種探詢的意味。
李延炤等待那些押送士卒皆行至屋外,方才起身來到曹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悄聲道:「讓你將這些人分別關押,正是我覺得其中有人可用……」
曹建聞言,驚愕地抬起頭,卻正迎上李延炤堅定無比的眼神。他默然半晌,問道:「司馬想做什麼?」
「我要……選幾個探子!」李延炤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不過語調卻是無比堅決。
望著曹建疑惑的目光,李延炤扭頭面向他,悠悠嘆道:「知之非艱,行之尤難!涉及兵事,便得首重探子!而任用探子,則必摒棄常例。不論何人,只要其適合做探子,便得任用!」
曹建望著几案上的一隻陶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