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使君賜字
大戰之後,百廢待興。雖未遭受戰火荼毒,然而卻在此次戰事中損失了眾多丁口的廣武郡也是一樣。本來正值秋收季節。然而姑臧城內的張使君一聲令下,郡中十之七八的丁口都被徵發前去打仗,婦孺老弱們勉力在田間收割糧食,效率自然是比不上那些壯丁們。就這樣忙了一月有餘,郡外逆水兩岸,依然還是有著大片大片未及收割的農田。婦人們往往將幼童放在背簍中,便不辭辛勞地頂著烈日炎炎,在田地中收割。
許多家庭中的丁壯在這場戰事中陣亡。其中又尤以令居為最。永登縣去年安置的流民中,也有不少子弟在這場戰事中戰歿。好在軍中官佐們費了一番功夫,還是將這些新近投軍的丁壯姓名都統計出來,彙編成冊。而後紛紛為這些陣亡軍卒製作了靈牌,繼而供奉在忠烈祠中。戰事結束的這些日子,前往忠烈祠祭拜之人絡繹不絕。上至郡府太守,下至販夫走卒,對這場戰事的最終記憶,便定格在了忠烈祠中新增的那數千靈位上。
在辛府君的關照之下,陣亡軍卒丁壯的家中,都接到了一筆不菲的撫恤。以及今明兩年免稅的特權。這些寬仁的舉措,使得郡中那些失去了丁口的家庭,連悲傷都似乎被沖淡了一些。畢竟逝者已去,生者卻仍要繼續生活。然而在郡府城北的軍戶坊里,以及鄉間地頭卻總會聽聞孩童哭鬧,不時傳來阿父阿父的呼喚聲。聲聲呼喚,情切凄涼,令李延昭聽之也覺心酸不已。
他開始漸漸覺得張使君所做出的決策是明智的。如果不當機立斷與劉曜媾和。而放任這場戰爭繼續下去的話,還不知有多少家庭,會就此走向深淵。多少本來可以從事生產勞動的丁壯,便要無謂地犧牲在大河岸邊。如今的涼州,確實不夠強大,以至於連拒絕議和的底氣都沒有。李延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周遭的一切,逐漸開始從軍事的角度之外,開始分析戰事的得失。
親眼所見到的一些無奈的現實,警示著李延昭。軍事上的勝利,即使是戰略層面上的暫時勝利,也並不意味著一切。失去了賴以從事生產的大量丁口,以目前涼州的這種態勢,就會轉而一蹶不振。令居縣此番出丁四五千人,而回來的,也只有將將一半。故而到現在,郡府下屬三縣之中,令居縣收割秋糧的進度,也是三縣之中最慢的一個。
之前承擔了軍械的製造與供給,加之戰後撥給各家陣亡丁口軍戶的撫恤。即使之前資財頗豐的郡府府庫,也是為之一空。好在辛府君上表之後,州治姑臧隨即便調撥了一批財貨下發到郡中。雖然也是不多,甚至還不及郡府製造軍械的那些支出,然而總算是聊勝於無。也使得望著府庫發愁的辛府君,算是暗自鬆了一口氣。
押送財貨的州治官員解下了那批財物之後,卻也並不著急走。他們拉過查驗財貨的辛太守,而後交給他一封信。辛太守拆開粗粗一覽,卻見信正是張使君所寫,言及此戰廣武軍中出力與犧牲都是頗大。命廣武軍代司馬李延昭儘快趕往姑臧。辛太守本有些驚訝。然而想到李延昭與自己的上表一同呈上的那封血書,便又釋然了起來。
傷情未愈,正率部在令居縣協助百姓民戶收割秋糧的李延昭,接到太守的傳令之後,便乘坐太守派來的馬車,趕往郡府。他如今傷勢仍未癒合,過度用力隨時可能引起更大的痛苦。因此不能騎馬。太守也知這一點,派來馬車的舉措,卻令李延昭平白感到一陣受寵若驚。
馬車的速度,卻是比之騎馬要慢上許多。李延昭在路上顛簸了將近兩日,方才到達姑臧城下。城門守軍見馬車是一郡太守的規制,倒也不敢阻攔為難。只是城門吏上前例行詢問了一番。當李延昭拿出張使君給郡府的去函,那名城門吏霎時惶恐起來,不僅立即放行,還親自遣部下將李延昭送至刺史府左近的那間客棧。
此次前來,待遇大大不同於上次。這間客棧本是刺史府所開,相當於後世的招待所一樣。客棧掌柜見到李延昭所出示的公函,立即親自為他安排了兩間客房。一間供他居住,另一間給同來的車夫和兩名郡府護衛居住。幾人將李延昭攙上客房,而後安頓已畢,兩名護衛便立即前往刺史府聯絡。以求將使君接見李司馬之事提上日程。
刺史府的官吏看過公函,登記一番,對兩名護衛表示目前張使君不在刺史府中。待張使君返回,他們便會立即通知使君。兩位護衛方才返回客棧,向李延昭復命。李延昭倒也表示不急,給兩人一吊錢,囑咐他們去帶些吃食回來。一俟兩人返回,他便匆匆吃了些餐食,便躺下入睡了。
那日去忠烈祠中尋劉季武,因一路上走得急,而且又被劉季武不慎打了一下,回營后的李延昭發現腹部傷口又迸裂開來,於是又召喚軍中醫官,前來包紮了一番。此間雖然過去數日,然而那些尚未痊癒的傷口依舊是隱隱作痛。
肩部的傷口最淺,因此也是好得最快。如今已是結了血痂,並且隱隱開始發癢。李延昭知道這道傷口要不了多久就會痊癒。腿部的傷口問題也不大。只是腹部的傷口至今仍是不時迸裂一下,弄得他也是痛苦萬分。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次日清晨,李延昭仍是早早醒來。而後自己起身,將腹部的傷葯換了新的,又用一段嶄新的白布裹好傷口。兩名護衛也已醒轉,在李延昭的要求下,又去刺史府詢問一番。不久后兩人歸來,同時帶回來了刺史府中的一個吏員。吏員到達客棧,便請李延昭前往郡府。李延昭穿戴好來之前辛太守為他匆匆備下的一套武官章服以及梁冠等物。便派頭十足地跟隨著刺史府的吏員向門外走去。
見李延昭要出門去刺史府,兩名護衛也要上前隨行,卻被李延昭匆匆勸阻。兩人便也聽從李延昭的指揮,轉身返回客棧。刺史府文吏隨即便帶著李延昭走出客棧,向著刺史府行去。
到得刺史府門前,文吏囑咐李延昭停下稍候片刻,他便進入府中前去通報,不多一會兒,便返回,而後帶著李延昭向府中行去。刺史府中一干內侍看到李延昭在那文吏的接引下行來,便紛紛迴避。一時間,偌大的刺史府,竟顯得有些空落落的。
兩人行至平日張使君批閱公文,接見屬臣所用的那間正堂前,卻見張茂本人早就在堂前相候,李延昭趕忙跪地叩首。張茂笑著上前扶起李延昭,而後二人便並排向堂內行去。引著李延昭前來的那名文吏見狀,便即告退。張茂把著李延昭行進廳堂之中,而後在堂中几案之後分別坐定。張茂看著李延昭牽動傷口的齜牙咧嘴模樣,忙關切地詢問一番。直到李延昭強忍著疼痛坐下,他面上的憂慮關切之色才慢慢趨於平復。
「此次發函令延昭趕來,我也是心有不忍。」張茂首先打破這尷尬的沉默,低聲道。
「使君召喚,此乃旁人求之不得的榮耀,我又豈有拒而不來之理?」李延昭微垂著頭,恭敬言道:「不知使君有何要務,昭定當盡心竭力,不負使君重託。」
張茂笑著溫言道:「倒也並無什麼要務。只是延昭忠勇可嘉,因此特召來相見一敘。以全我及小侄對流血壯士的尊崇之意。」
李延昭聞言,倒也不知張茂言及的是他在大營中奮力死戰之事,還是書寫血書勸諫之事,因此竟一時語塞。張茂卻是毫無覺察李延昭那一刻的不自然,想了想又言道:「延昭之名,與文帝名諱有所衝撞。我上次瀏覽文書之時,方才想起。不如這樣,我便僭越一次,替延昭改一名,可好?」
李延昭此時方才驚覺,自己前世之名沿用於此,竟不知不覺間犯了晉文帝司馬昭的忌諱。他自己未覺,辛太守不知是疏忽,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竟也未曾提示過自己,更遑論軍中一幹將吏武夫。一時羞赧汗顏之下,也只得拱手言道:「悉聽使君吩咐。」
張茂笑了笑,而後拿起桌上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個炤字:「我思前想後,覺得此字不錯。不如延昭便改名為此,意下如何?」
李延昭在心中暗暗思忖一番。炤字同照,也不失為一個好字。於是當下便拱手應承下來:「使君所言甚是。昭今後便更名為炤,延炤拜謝使君賜名!」言罷,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延炤切莫多禮。」張茂笑著起身將他扶起,又道:「延炤還不曾有表字吧?」
李延炤聽聞張茂的問題,一時竟覺頭大如斗。這時代人普遍都有表字。然而他倏忽來此,也實非所願。表字這種東西定是沒有的。讓張使君將名號表字一下包辦,使得他內心也隱隱有種彆扭的感覺。雖是如此,他還是恭敬下拜道:「表字確不曾有。」
張茂聞言,心下釋然,又坐回几案之後,拿起案上毛筆,在桌上奮筆疾書了一陣,而後將手中紙再次遞到李延炤面前:「此字如何?」
李延炤抬頭,卻看到張茂遞過來的紙上,寫著兩個大字:定東!
李延炤接過這份殷切的期盼和沉甸甸的責任,一時間竟跪在原地發起了呆。
張茂給他取字,並未遵循一般意義上的慣例,使字與名或並列,或輔助,或矛盾。張茂只是執筆寫出了他對於自己的一番殷切期盼。有鑒於此,李延炤竟覺得手中捧的這張紙,有如千鈞之重,一時竟使得他不知如何回應。
「怎麼?這個字不好?」張茂起身,略帶惋惜地看著李延炤。李延炤方才如夢方醒,連忙叩首道:「屬下拜謝使君賜字!」
今日便留在府中用飯吧。想來這算是接風,也算送別宴了。定東萬勿推辭。剛才取的表字,張茂叫起來已是蠻順溜。
「屬下謝過使君盛情!」李延炤跪地叩謝,隨即又抬頭道:「不過還有幾名隨從仍在客棧之中……屬下不能拋下他們,獨享佳肴……」
張茂聞言,淡淡一笑道:「便給他們也準備一些餐食送去!定東此番切莫推辭!」
李延炤猶豫了一下,便也只得應承下來。省長級別的幹部請他吃飯,兩世合計一起,尚屬首次,也由不得他不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