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草草和議
劉曜遣使前往州治姑臧,與張使君和議的消息,最終還是在金城以及廣武二郡軍中傳開了。
為了顯示何談的誠意,充當了攻打金城急先鋒的劉岳,在劉曜的授意下,令本來屯駐在大河南岸,金城左近的大部軍隊後退了三十里駐紮。而金城之外,仍然留駐了一萬餘人。金城城樓上的張閬,目送著與他鏖戰了月余的劉趙大軍緩緩撤退。方才鬆了一口氣,當即便倒在城牆上。他肩膀與手臂處的衣物,漸漸沁出一點點細密的血色。
這位老將,一直戰鬥在抵抗劉趙進攻的第一線。整整一個月,他多半時間都在東側的城牆之上督戰,幾乎不曾睡過一個好覺。加之情勢危急之時,他也曾親自率部在城上拼殺。到了此時,趙軍大部終於如潮水般退去。強撐了這麼久的張府君才終於是支撐不住。
李延昭聽聞張使君繼續與趙使和議,悲憤至極。整整兩日水米未進。萬分擔憂的巧兒連勸兩日,他才終於開始進食。然而往昔血戰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對於使君決定的繼續和議的結果,他心中卻一直在抗拒著。
直至此時,他方才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他本以為憑藉著自己的兵略與血勇。能為自己,以及自己所託寄付身的這片土地上的政權,爭取到足夠的生存空間,和永不用低頭的剛勁。他甚至不惜以血書來勸諫這片土地上的最高統治者。然而當下這個無情的現實,卻是給了他狠狠一擊。讓他感到深深的無力之餘,也在以上位者的角度,來推動著這場無謂戰事的結局。
又過了三日,和議的最終結果傳到了郡府。張使君以數千頭牛羊,千餘匹馬,以及無法計數的金銀珠寶為代價,換取到了這場戰爭的結束。接到邸報的辛府君,特意遣人前來通知了李延昭一聲。在他們看來,自己的勸諫似乎並沒有收到成效。姑臧城中那些張使君的屬臣們,已經靠著他們冷靜的頭腦,結束了這場在他們看來已經無法打下去的戰爭。
也許遠在姑臧的叔侄二人,在這場戰爭中也不是全無收穫。至少張茂記住了一個忠勇壯士的名字,也欣賞到了他作為軍人的那一份膽氣。而張茂也看到了自己侄子的成長,他很欣慰地發現。原先自己的這個頑劣的侄子,如今也漸漸有了那麼一些勝任人君的氣度,和比自己更為出色的長遠眼光。
張駿則從這場戰事中不斷傳回的軍報,以及各種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之上,看到了戰爭的殘酷。也從各種陳奏上表,各種滔滔不絕的煌煌之言中,看到了氣度、格局與遠見。他更從一封泣血而成的奏表之上,看到了涼州未來的一線希望……雖然從個人情感上來說,他寧可將寫表的那個人千刀萬剮來泄憤。然而理智卻促使他,對他的叔父說了一通頗為合乎情理的話。
接到和議結果消息的李延昭,一個人去到了忠烈祠中,對著那些陸陸續續擺上去的新牌位痛哭了一場。牛二壯的牌位被擺在一個並不起眼的角落中。李延昭找了半天,才看到了牛二壯的牌位。
不僅是牛二壯,這場戰爭中陣亡的涼州軍,以及那一部分捐軀的隴西軍士卒,已達到數千人。本來稀稀落落的牌位,現在已在這間小小的祠堂中擺放得滿滿當當。李延昭跪在祠堂之中,看著那些牌位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悲傷到無法自已。
這些往日中宛如一體,休戚與共的袍澤們,如今卻陰陽兩隔。大部分已化作這間祠堂中的牌位,而少部分如他,卻僥倖在這慘烈的戰爭中倖存下來,成為這些事實的見證者。
祠堂外的小院中,走進來了一個身披素服的人。他進到院中,便已聽到祠堂中傳來一個漢子嘶啞而壓抑的哭聲。他放緩腳步,慢慢走到祠堂門外,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祠堂內的人,亦是一身素服,哽咽難抑。跪伏於地,對著祠堂中這數千新增的牌位痛哭失聲。一時間,裡面人的悲啼,亦是勾起外面人的神傷。院中那人眼看著面前這副景象,兩行清淚也抑制不住地滾滾而下……
一時間,天地之中彷彿只剩下了這兩名漢子。一名在祠內跪地痛哭,追思袍澤。另一名在祠外黯然流淚,觸景生情。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那漢子還是邁出腳步,向著祠堂內行去。他走到李延昭身旁,亦是跪地,不住對著面前那一行行一列列的牌位叩首不止……
李延昭覺出有人進來,抽噎著向旁邊看去。跪在自己身旁不住叩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金城郡下走投無路回身死戰的隴西軍將領馮定!
馮定拜完靈位,跪立起身向著李延昭看去。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時無言。
不知沉默相對多久。李延昭已強忍住心中悲痛,他失神一般地望著眼前的那數千靈位,悠悠嘆道:「經此一戰,昭日夜相處袍澤,已十去其六七……我劫餘之人,此身便是從閻王那撿回來的!袍澤們拚死殺敵,不就為州中平安嗎?然如今使君與虎謀皮,草草和議,我真不知……真不知這些忠烈鮮血……究竟為何而流!」
馮定聞言,一時竟是默然,過了良久方才幽幽開口道:「此地數千牌位,不光有百人將麾下袍澤,亦不乏我麾下袍澤……我等自隴西而來,本皆是待死枯骨。奈何命不該絕。卻依然要承受這般生離死別……百人將麾下十去六七,然我麾下,十去八九!卻不知一路隨我來此,卻也埋骨於此的袍澤弟兄,在那邊是否……是否依然安好……」
馮定說著說著,聲調越來越低,直到最後,亦是抑制不住地哭泣起來。
「天命本該絕我!奈何奪去我如此多袍澤性命……誰知今後,隴西婦孺,又多幾人哭!定實在愧對袍澤兄弟們啊……」馮定再也忍不住,亦是嚎哭起來。一時間,忠烈祠中一片悲聲。這兩名軍中硬漢的嚎哭,一直傳出很遠……直到在祠堂周邊的山中,都引起了一波一波的迴響。
嚎哭牽動了馮定仍未痊癒的傷口,使得他齜牙咧嘴間,卻更顯幾分猙獰。二人哭祭了一番陣亡的袍澤弟兄,直哭到筋疲力竭,方才互相攙扶著起身,一同向祠堂外退行而去。
馮定緊緊地握著李延昭的手,感到他額頭上正在不斷地沁出冷汗,忙關切地問道:「李百人將,你怎麼了?是否傷勢還未痊癒,如今哭祭一場,牽動傷口迸裂?」
李延昭聞言,連忙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妨事。而後任由馮定攙扶著轉身向祠堂外走去。
祠堂院中看守的那名什長見兩人行出,趕忙抱拳叩地。李延昭略顯虛弱地走上前,緊緊地握住那名什長的手,而後感嘆道:「為弟兄們守靈,真是辛苦你了……」
那什長也是滿眼含淚,道:「我等守護於此,已是足夠幸運。為袍澤們守靈,皆是我等自願。絕不言苦……」
李延昭在懷中摸索了一陣,而後拿出錢袋掏出幾吊錢,塞入那什長手中,用不容置否的口氣道:「給弟兄們換些酒喝。」那什長正待推辭,抬頭卻迎上李延昭堅定的目光。於是將推辭的話語都咽回腹中,而後接過錢,澀聲道謝。
馮定攙著李延昭行出忠烈祠。二人在夕陽之下對望,皆是默然無語。行出百餘步,馮定方才澀聲道:「李百人將,你為愚下的袍澤們討回公道,爭取了他們應得的尊重,馮定銘感五內。日後如有用得到的地方,聽憑吩咐……」
李延昭把著馮定的臂膀,道:「此次劫餘,某感慨良多。我等軍伍之人,不知哪一天就不在了……唉。馮將軍忠義無雙,智勇雙全,日後定堪大用。昭惟願將軍惜身,切勿輕言死。若府君不用將軍,昭自當為將軍引薦……」
馮定聞言,也是默然應下,兩人便互相攙扶著,向郡城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