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命懸一線(中)
聽著營外越發響亮的喊殺聲,李延昭面色凝重,率領著唐保國這百把人的隊伍,直向東側營牆奔去。韓寧依然在中軍大帳前督戰,不同的是,之前拿盾護持他的親衛們,也多半被派往一線了。
李延昭率部路過中軍時,便走上去見過韓寧,此時,這名往日威風凜凜的左都護,身旁已沒有一個親衛,然而他仍是面色如常地在中軍大帳處按刀而立。
李延昭走上前去,躬身抱拳對韓寧道:「如今勢已不可為。屬下已打算戰死在此地。趁著趙軍還未包圍大營,韓都護去馬廄中牽過馬,速速離開吧。」
韓寧緊握著手中環首刀,聽聞李延昭的話,面色有些發白,又有幾分猶豫。他揚起頭,看著東南側營牆之上的令居縣兵不斷地自營牆上翻身而下,倒在地上或哀嚎,或全無聲息。他手中環首刀已是緩緩拄在了地面上,隨著他手上微微用力,刀尖已是深深插入到他腳下濕潤的泥土中。
「我不走!」韓寧忽然對李延昭大吼了一句。李延昭抬起頭來,神情錯愕。
「我隨叔父出征,自領數千兵馬。如今叔父尚在隴西奮戰,我又怎能拋棄這些跟隨我的士卒,獨自逃命?若是如此,日後,我將如何去面對叔父,以及這些士卒的家人?」
韓寧怒吼出聲,彷彿發泄一般,面目上也略帶上了幾分猙獰。
「你李司馬決意戰死此地,難道我韓寧,就是貪生怕死之輩嗎?爾等願戰死此地,我韓寧,一樣奉陪!」
韓寧昂著頭,不顧一切地吼出這些話之後,他面上的表情,也不再有那些畏懼和猶豫。他在中軍大帳處昂首而立,面色中,透露出幾分驕傲。李延昭低下頭,輕輕地喟嘆一聲。他心知肚明,正是韓寧作為士族子弟的這份無處不在的驕傲,促使他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主將臨陣脫逃,對於士氣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然而李延昭觀當下的局勢,即使韓寧不走,以大營駐軍現在的狀態,也絕不可能守住大營。韓寧留守此地,不過是無意義的徒增傷亡罷了。
雖然他的留下,對局勢可能並無任何裨益,然而李延昭打心底里,仍然是深深地欽佩著韓寧的這種氣節。他沒有再勸,只是拱手抱拳道:「韓都護如此氣節,令屬下敬佩不已。屬下這就帶領這些兵卒赴援東南側營牆。雖無成功把握,確有成仁決心。請都護多多保重,願我們來日相會,一同把酒言歡。」
韓寧面色沉重地點點頭。李延昭深知,自己所說的話,不過是寬慰這位年輕主將罷了。若是說把酒言歡,恐怕得在陰曹地府中進行了。
拜別韓寧,李延昭立即走回隊中,帶領著屬下唐保國部,即刻便奮起餘勇,向著東南側營牆處奔去。營牆之上,趙軍與令居縣兵臉貼臉的肉搏戰,幾乎已是進入白熱化階段。然而人數眾多的一方,反倒是連連敗退。那些順著短梯爬上營牆的匈奴騎兵,已是漸漸佔據了絕對優勢。
剛剛拿起武器的農夫們,心有顧慮地上前接戰者,無一不是被悍勇的匈奴騎兵斬於牆下。營牆下面,涼州軍服色的死去縣兵們的遺體漸漸堆積起來。人數雖少的匈奴騎兵,已是憑藉著自身的悍勇以及過硬的單兵素質,將東南側營牆上的戰鬥,漸漸演化成一場屠殺。
距離東側營牆還有數十步,李延昭已是見到先前留駐在東南側營牆下的兩個百人隊分別從數個梯子處登上了營牆。兩隊人馬一上營牆,紛紛結成緊密隊形,抱團應對營牆上那些三五成群各自為戰的匈奴騎兵,營牆上的局勢,才得以稍稍穩定了下來。
李延昭抵達東側營牆下的時候,大營東側正門處,已是有一群趙軍中的氐羌武士在猛攻不止。東南兩側的營牆之上,也是喊殺不斷。處處烽火,處處狼煙,然而營中已是無兵可調,就連主將韓寧自己的親衛,此時也不知被派到哪裡的一線之上,在拿著刀與趙軍搏殺。
似乎除去遠在幾十里之外護持兩座浮橋的騎卒之外,所有兵力,此時都在與趙軍面對面生死相搏。不過看著目前與己方交戰的趙軍人數以及規模,李延昭便心知,距離全軍覆沒,大營陷落的時日,也已經不遠了。
營門處龐曦手下的鐵甲銳卒,也在不斷地應對著趙軍中炮灰一般的氐羌和漢人步卒的輪番衝擊。至少抵擋住了趙軍十幾波連綿不斷的進攻。然而僅憑這三百人,雖然龐曦調度有方,令其前後排反覆輪替,不過參戰的銳卒們依然還是在這永無止境的消耗之中精疲力盡,漸漸不支。
東南側營牆之上的令居縣兵,在與匈奴騎兵面對面的消耗之中,隨著傷亡逐漸累加,增多,這些剛剛拿起武器的農夫,也是不可抑制地滑向崩潰的深淵……
漸漸地,隨著兩側營牆之上,承受不了戰場慘景的令居縣兵,開始丟棄武器紛紛逃離那兩段他們職責所系的營牆,逐漸開始了連鎖反應,由開始的個別人丟棄武器跳下營牆逃命,逐漸發展到十數人,數十人成批地丟棄武器,拋棄了自己的職責和尊嚴,開始不顧一切地逃命。
李延昭悲哀地看著這些逃命的軍卒,他想起了方才為了保護自己而陣亡的牛二壯,想起了在東側營牆苦戰中陣亡的其餘袍澤,想起那一張張或稚嫩,或年邁的臉。今日過去,不知州中有多少母親將失去兒子,妻子將失去丈夫,孩子將失去父親,更不知還會有多少人世間的生離死別。
然而他認定此處乃是他職責所系,便完全不能容忍這種行為。李延昭滿臉是血,面目猙獰地帶頭向著營牆下衝去,連斬數名棄械而逃的令居縣兵,卻只是徒勞無用。營地之大,他決計無法將這些逃兵盡數攔下,而這些人目前所呈現出來的這種成規模的崩潰之局,也絕非他一人能夠挽救。
「罷了,隨我登牆吧!」李延昭轉過頭,略微有些無奈地對著身旁這支百人隊的百人長唐保國道:「如若諸君想要歸家與親人團圓,李某也不再阻攔。不過日後如若胡戎北侵爾等家鄉,切莫忘記今日棄械而逃之事!」
李延昭滿面浴血,加之這些話幾乎從他嘴中一字一頓地說出,更添些許猙獰之感。唐保國只覺心中不寒而慄,已是抱拳躬身道:「謹遵李司馬之命,我等今日,誓隨李司馬左右!」
李延昭從唐保國話中,聽出了一絲別樣意味。唐保國並不說「死戰此地」,而是說「誓隨左右」。想必也還是抱著一絲期望,期望李延昭能夠迷途知返,在事不可為之時,率領他們突圍保命。
李延昭聽出來唐保國話里的弦外之音,倒也不予辯解。只是慘淡一笑,緩緩道:「我早已說過,今日此地,便是我之死地,諸君願戰者隨,願生者走。如今局勢險峻,雖兵聖轉世亦不可為,李某也絕不強求大家!」
言罷,李延昭已是鏗地一聲拔出腰間環首刀,甩著仍然是鮮血淋漓的左手,已向最近的上牆梯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