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兵不血刃
當李延昭站在長寧縣城的城樓之上,看到遠方一片明亮的火把,在天邊組成一道明晃晃的兵線,直向著自己腳下這座孤零零的低矮城池一步一步壓過來時。那種壓迫感,李延昭相信沒有經歷過的人是永遠也想象不來的。
哪怕是拋卻征戰、廝殺與死亡。就單單是天邊出現一道黑壓壓的兵線,向著自己腳下的城池緩緩逼來之時,那種整齊的步伐,肅殺的氣氛,也足以讓任何人面對它的時候腎上腺素加速分泌,乃至於產生畏怯與恐懼,甚至於想不顧一切地丟下手中的武器與堅守腳下土地的職責轉身逃跑的念頭。
任縣令也是顧不上許多,直接幾步登上城樓,與李延昭並排站在了一起,隨後,他的瞳孔中,便也映出了與李延昭眼中相同的震撼景象。
二人相對無言,只是一同靜靜地盯著自遠方而來的那道兵線,漸漸地邁著整齊的步伐,人喊馬嘶,徐徐而來。最後在距城一箭之地外站定。敵軍士卒目光之中燃燒出的熊熊烈火,彷彿能夠將自己腳下的這座城池吞沒下去。
李延昭緩緩收回了自己心中的震撼之情。眼下城外一箭之地處的那數千賊軍,看似聲勢浩大,犬牙交錯。然而李延昭卻在心中反覆地提醒自己,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沒有輜重,後援斷絕。孤軍深入,不管從哪一點來看,這支賊軍覆滅的命運,都已是註定。李延昭望著他們,他可以看到,城下的那些賊軍士卒,不少也抬頭望著他。李延昭躊躇滿志,今日,這座小小的長寧縣城,以及縣城之下圍城的六千餘賊軍,或許,將成為他——這個來自後世,在此時尚且籍籍無名的卑微小卒,足以傳頌百世的功業!
聽聞賊軍要來攻城,並且已至城下的消息。瓮城之中的眾多賊軍眷屬都是露出了焦急、關切與不安的神色,他們紛紛說著胡語,用懇求的神色看著他們所能看到的每一個人。
李延昭聽聞瓮城之中眾多賊軍眷屬嘰里呱啦地講著胡語,便轉頭面向身側的任縣令,道:「縣令大人,貴縣官吏之中,可有通曉胡語之人?想必貴縣地處河湟之地,平日與胡人部落打交道不少,應是有此類人才吧?」
任縣令略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道:「卻是本官疏忽了。」言畢吩咐城牆之上守軍道:「快去縣衙,將趙書吏請來。」那守軍抱拳領命,卻是轉身下城,一溜煙地小跑而去。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那守軍已是領著一名看上去三十歲許的小吏,疾步上城而來。任縣令眼見得此人到來,連忙吩咐道:「趙書吏,瓮城之中皆是城外賊軍的家眷。此處實無通曉胡語之人,便多多麻煩你與他們溝通了。」
趙書吏領命而去,去得城下瓮城之內,與眾亂賊家眷溝通了一番,看他神色,倒是講了一通安撫亂賊家眷的話,隨即他便上得城來,將城下亂賊家眷所言告訴了城上的任縣令。
那些賊軍家眷,聽聞賊軍已至城外,心知他們的家人也在其中,便要求縣令大人放他們上城樓來,他們要與他們的親人說話。
趙書吏傳達了城下那些亂賊家眷的意思,隨後任縣令想了想,便同意讓那些亂賊家眷上城樓來。不過他還是留了心眼,請李延昭下令將所部騎卒調一半上城樓來,另一半站在瓮城裡,牢牢把守住城門。李延昭欣然應允,依言而行。
須臾,那些亂賊家眷得知縣令大人許可他們上城樓,與親人相見,個個都是興奮至極地奔上城樓。在李延昭的命令下,廣武軍的騎卒亦是有一半上得城樓而來。本來就窄小的城樓,瞬間上來兩百多人,頃刻便被擠得滿滿當當的。
那些亂賊家眷,上得城樓之後,便從垛口探出頭,仔細地在城外一箭之地外的賊軍之中尋找自己親人的身影。他們探頭去看,然而一箭之外,又兼得此時黑夜,很難清晰地辨別眾人的面容,於是他們便開口,用胡語反覆地呼喚著他們親人的名字。
城外的賊軍一部分正在砍伐樹木,製備雲梯。禿髮復孤看著眼前這座低矮的城牆,心中頓生不屑。只待眾軍製備好雲梯,他便欲吹響號角,將面前這座不堪一擊的縣城一鼓攻破。然而此時卻聽到一箭之外的城樓之上,傳來了眾多胡語的呼喝聲,隱隱竟像是呼喚著部族之中某些勇士的名字。
禿髮復孤來到前軍,定睛向城樓之上望去,一望之下他卻是嚇了一跳。城樓之上那些攢動的人頭,卻分明便是自己部族裡的人!是那些出發之時被留在草場上營地里的老弱婦孺!
他們怎麼會在這裡?眾多疑問反覆衝擊著禿髮復孤的心,他已經無從得到解答。他也沒有料到,眼前這座低矮的縣城城牆,他已是無力去攻破。
隨著城樓之上的呼喝聲,城外的賊軍之中,出現了一些騷動。有些士卒聽到了城樓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們放眼望去,也看到了自己的親人。長久的旅途勞累,長久的戰事不利,都已成為他們心中的陰霾。然而當此刻,看到城樓之上呼喊他們名字的親人之時,他們幸福的淚水紛紛從眼眶之中湧出。之前那些所有的陰霾,俱在此時,被見到親人油然而生的幸福陽光一照,頓時一掃而空。
越來越多的士卒聽到了城樓之上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他們紛紛停下手中的事情,定睛向著那座他們將要攻擊的城樓之上望去。很多人看到了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姐妹,乃至於他們家中的老人長輩。城下的賊軍紛紛熱淚盈眶。也有更多沒有在城樓上看到自己親人的賊軍士卒,心有不安地四下詢問其餘的人自己親人的下落。賊軍陣中頓時亂鬨哄的。
李延昭見得此景,悄悄將趙書吏與任縣令拉到一旁,對兩名官吏道:「賊軍現在軍勢已亂,士卒已無戰心,不足為慮。然而為防夜長夢多,平叛之事今夜便須一錘定音!」
任縣令與趙書吏聽了李延昭的話,紛紛點頭表示同意。任縣令更是出言問道:「李什長覺得當如何,可有良策?」
李延昭道:「現在賊軍眷屬在城樓之上與城外通話,雖然亂了賊軍軍心,然而相距太遠,眾人又不斷講話,恐怕效果實在有限,這樣吧,待會麻煩趙書吏請他們安靜片刻,告訴他們,只要他們的親人不再跟隨禿髮復孤助紂為虐,那麼他們不久就會相見。然後我說一句,趙書吏幫忙將我說的話用胡語對著城外的賊軍講一遍。聲音盡量大一些,盡量讓更多的賊軍士卒聽到。講完之後,賊軍很可能便會當場崩潰。最不濟也是軍無戰心。平叛之事,便在今夜!」
太守兩人聽聞,神情俱是一振。而後趙書吏轉身對著城樓之上的眾位賊軍眷屬講了一通胡語,眾人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城外亂軍的諸兵將們,我等是此間長寧縣城的文武官員。大夥可能會疑惑為什麼你們的親人在我們城樓之上?請大家不必驚慌,我們雖然找到了眾位的親人,然而大家的親人我們都保護起來了。我軍對大家的親屬秋毫無犯。城樓上這些人是你們之中一部分兵將的親屬。聽聞我們對他們講述了如今的形勢之後,堅持自願前來,勸告大家回心轉意,不要再助紂為虐,與官府為敵的。」
李延昭講了一通話,趙書吏組織了一下語言,將其翻譯成胡語,對著城外奮力吼了一遍。
見得趙書吏吼得面紅耳赤,李延昭尷尬地笑了笑,隨即等趙書吏喝了口水,喘了幾口氣之後,才繼續講出下一段來。
「城外亂軍兄弟們!我等身為長寧一地的文武官員,亦是不忍看著你們被蒙蔽,與我們為敵,從而使我們不得不對你們刀劍相向。如今姑臧趕來的平叛王師已臨近此地,不日即可來到。廣武、西平、晉興三郡亦是組織起了上萬人馬,只待若是眾位不聽勸告,一意孤行,萬般無奈之下,為了治下百姓的安寧生活,便只能忍痛對大家行雷霆手段了。相信諸位與我們一樣,都不願看到那種情況發生。如今官府仁德,見諸位因生活無著,故而起事,已決意赦免諸位從賊的過錯。姑臧牧守大人已下嚴令:『只辦首惡,脅從不問。』若大夥棄暗投明,反戈一擊,生擒或是殺掉首惡禿髮復孤,官府還將發下賞錢,並給予官職待遇,蔭及子弟。從此之後,一家人便可生活無憂,飽食終日,豈不美哉?」
趙書吏將這一席話翻譯成胡語,對城外又是奮力吼了一通。城外的賊軍聽得這一席話,陣中頓時騷亂了起來。
「再加上一句。『不要試圖攻城以求救出你們的家人,若爾等攻城,我們長寧縣的文武官員只有自焚全城以全名節。屆時恐難以保全諸位的家眷,請乞見諒。』」
城外的禿髮復孤正大吼著喊麾下諸士卒道:「蠢貨,攻破此城,便可救出爾等家人。」話音未落,卻聞得城樓之上的趙書吏又吼了李延昭加上的一句。頓時,禿髮復孤面如死灰一般。然而不久之後,他頓時雙眼圓睜,血氣上涌。他親眼看到城樓上押上來了幾個被捆綁著的人,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三個妻妾與兩個兒子!
城上趙書吏講胡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大家看吧,首犯禿髮復孤的家人已被拿下,此等大罪,即使姑臧也不能寬恕。然而我等對諸位亂軍普通兵將的家人一直以禮相待,一直與首犯家眷予以區別。」
禿髮復孤在城下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家人,聽著城樓上趙書吏講的話,不由得一口老血噴了出去。
見趙書吏講完話,城上的眾位賊軍眷屬又是用胡語大喊大叫起來。聽聞了自己親人的說辭,那些兵卒的軍心俱是動搖起來。
一位年輕的兵卒聽著城上的呼喚,城上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他聽著母親的呼喚,不由得熱淚盈眶。母子兩人隔著一箭地,講了許多話。然而城樓之上聲音太雜,這位年輕的兵將什麼都聽不清楚。
過了不知道多久,這名年輕士卒終於下定了決心,丟下了手中的兵器,直直向著那座城樓衝去,他心中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衝到那座城樓下,與自己的母親好好地說幾句話。然後就走,再也不跟著那個造反的部落首領干這種殺頭買賣了。
李延昭見得敵軍陣中衝出來一名士卒,直向城樓下奔來。見得身邊的守城軍卒緊張地張弓搭箭,他連忙出言阻止道:「停,別放箭!」身邊士卒聽聞李延昭的話,紛紛依言放下弓箭。
然而李延昭這邊的守軍放下了手中的弓箭,那名孤獨奔跑著向城樓下衝來的賊軍士卒還是沒能逃過厄運。
敵軍陣中射出了一支箭,那箭直直穿過了那名奔跑著的年輕士卒的身體。他跑了幾步,掙扎了幾下,終於還是心有不甘地倒在了地上,倒下的時候,眼睛還努力地抬起,看著城樓上那個慈祥的女人熟悉的臉……然後,他漸漸闔上眼。
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被射殺在自己眼前,城樓上的那名婦人呆立了片刻,隨即大哭起來。
賊軍陣中,那一箭卻不是別人,正是禿髮復孤親自射的。
禿髮復孤神情猙獰不已,他看了看那個倒在對面城樓下的年輕士卒,隨即雙目通紅地大吼道:「還有誰?還有誰?」背叛我的人,就會像那樣的結果——死!
猙獰的禿髮復孤卻不曾注意到,他身邊的人,這些往日的部下,這些部族之中往日對他俯首帖耳的羊羔,此時看向他的目光,都已逐漸變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