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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百里秦川

  在後世的時候,李延昭曾經從衛星地圖上看過現今他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這是一片龍興之地。它孕育了中華文明,並先後成為了十三個朝代的都城。它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正因此,從上古一直到後世的幾千年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所遭受的苦難、戰亂和兵禍不知凡幾。


  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篇選入了後世語文課本的是一首元曲。這一個下闕形象地描述了千年之間,這片土地上的風起雲湧。然而在興盛,衰亡的背後,受苦受難的卻總是那些平凡普通而又卑微的百姓。


  西都長安,此名起源於漢高祖劉邦,取「長治久安」之意。然而她卻從未真正地長安過。渭河流域沖積而成的關中平原,正是一片廣袤而富庶的土地。東可據潼關以拒中原,南有秦嶺天險,西有寶雞峽進可攻退可守,北界北山。是一片類似於紡錘形的沖積平原在群山的環抱之中。據有此地,退可自保,進可逐鹿中原成就霸業。故而千年之間,屢遭兵禍。李延昭現今所處的時代,更是歷史上最亂的一個時期。五胡十六國,百多年戰亂不休,百里秦川又將幾度易手,百姓又將橫遭多少大難!


  李延昭靜靜收回思緒。前進的線路早已擬定好,便是一路沿陳倉,略陽郡,天水郡,到達隴西郡,再折向西北,過了金城郡,再走不遠便是涼州地界了。


  雖然李延昭深知計劃趕不上變化,然而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曹家兄弟帶著自己家人加入隊伍,李延昭將幾位老人婦孺安排坐上牛車,免去徒步趕路的辛苦。曹氏兄弟的感佩自不必言。他二人就是自小在這裡長大,對附近的道路地形等自是輕車熟路。兄弟二人中,一人帶著青壯先行引路,一人跟隨大隊前進,待得隊伍休息時,兄弟二人再互換。倒也算是安排得當。


  因為害怕引來官兵,所以劉仲康與李延昭商討過後決定隊伍行進中盡量少生火,飲食方面只好以乾糧為主了。天天吃著野菜糠面窩頭,李延昭感覺自己身上都掉了不少膘。然而他唯一擔心的就是條件惡劣,加上飲食粗陋,難免會使得體弱眾人患病。在逃難途中病倒的話,必然是凶多吉少的情形。李延昭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自己前世在行伍中學的那點救護也只能治一治外傷,離了後世那些西藥和中成藥,他連最簡單的傷寒感冒都會束手無策。


  李延昭聽劉仲康說過,隊中倒是有兩戶人家粗通醫術。然而出來的路上過於匆忙,竟未顧及準備藥材之類。李延昭言道如遇城鎮,可採買一些,以防路途之上有人害恙。劉仲康連聲稱是。


  又走了四五天的樣子,便進入了陳倉地界。這便是漢高祖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陳倉。此地南面秦嶺,北有渭水流經。乃是關中扼入川蜀的要地。往西南而去不過十幾里便是散關。古兵家嘗言道,北不得散關,無以圖漢中、巴蜀;南不得散關,無以圖關中。故而千百年來,此處遭兵禍不知凡幾。太平年景既少,亦是彌足珍貴。


  此刻展現在李延昭面前的,就是一副赤地千里的景象。


  路旁肥沃的土地無人耕種,本來此時正是秋播的季節,然而田裡的野草已經長得及膝深。偶爾見幾具屍骸壓倒一片野草倒伏在田裡,見之觸目驚心。


  眾人見得此情此景,均是不忍卒睹。劉仲康嘆道:「山河破碎,禍及黎民。真是可哀可嘆。大郎二郎,你倆帶幾個青壯去把他們埋了吧,死者為大,終歸還是得入土為安啊。」


  二人齊聲唱了個諾,遂去隊伍中找尋了幾名青壯,又去牛車上拿了幾根鍬鎬,便自去田間刨土挖坑。李延昭對劉仲康道:「老丈,此時日頭漸西,我等不妨在附近找個歇腳處,權且暫作休息,待得他們安葬了田間的屍骸,我等再做計議。」


  劉仲康連稱善,李延昭道,此處既有田地,附近便自然有村落,我等慢慢往前走走,尋得村落便入內歇歇腳吧。


  果然沿著渭水繼續向前走了不到三里的樣子,一個村莊的輪廓已顯現在眾人眼前。李延昭同劉仲康一齊入內,卻是想找當地里吏,道聲叨擾,順便了解了解路途狀況。


  哪知二人走進,村落中卻是異常地安靜。連雞鳴狗吠之聲尚且不得聞之。李延昭心中驚疑,便自走到村口一戶人家門前扣了扣門。


  無人應答。連呼幾聲,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安靜。李延昭推了推,門卻應聲而開。他走進去,見得院子里亂糟糟的。堂屋前的水缸被打翻在地,院里到處是散落的粟米。李延昭心道不妙,疾步上前推開堂屋的門。


  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令他驚駭莫名的景象: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身首異處,屍身倒在堂屋**奉的土地神香案前的地上,頭部卻與屍身分離,掉落在幾步開外。雙目猶自大大睜著,雙手直直向前伸著,彷彿是向什麼東西抓去。一個老人家側坐在牆邊,上身向一旁歪斜著,前襟上全都是血。手中還牢牢握著一把菜刀。一個年輕婦人赤身裸體死在神像前放供奉的香案上,腹部已被剖開,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婦人表情痛苦,顯然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凌辱。


  李延昭不忍地轉過頭去,震驚莫名。雖然自己了解的歷史中對這段慘象也多有耳聞,然而親眼看見的時候,他覺得仍然超越了他心理所能承受的極限。


  不過片刻之後,劉仲康亦是進了堂屋。看著屋內的慘象,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後走上前去,將三人均是死不瞑目的眼瞼合上。三人屍身僵硬非常,顯然是已死去多時。


  劉仲康正待轉身查看別的院落,忽然從這間屋的裡屋內傳出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李延昭看向劉仲康,二人均是震驚莫名。劉仲康三步並作兩步,循著那啼哭聲傳來的方向而去。那啼哭一聲接著一聲,在此刻這個顯得有些陰森可怖的堂屋內,響亮地昭示著生命的力量。


  李延昭回過神來,也疾步隨著劉仲康而去。進到內里的廚房,啼哭聲正是從灶台中所傳出的。


  那是一個土砌的灶台,劉仲康小心地上前去看,灶口還塞著一些破布之類的東西。劉仲康取下那些破布,啼哭聲愈發響亮起來。他小心地掃去灶口的一些草木柴灰,然後將手伸進去,小心翼翼地從灶台內捧出一個嬰孩來。


  李延昭看著那嬰孩,小小地一團,裹在紅色的襁褓中猶自掙扎哭鬧著。劉仲康熟練地一隻手抱著他,另一隻手輕輕地拍著。邊拍邊哄他道:「娃不哭不哭啊,再哭胡兒聽到了就來捉你嘍。」


  那孩子突然抽噎了一聲,便奇迹般地住了口。劉仲康愛憐地看看孩子,對李延昭道,他多半是餓了。李延昭仰頭四顧,廚房裡的米缸什麼的都已經被一掃而空了,哪裡還有吃食?


  劉仲康同李延昭一起出了小院。轉過頭對他說:「走一同去看看別家。」言罷抱著孩子自顧而行。然而之後去的每家,要麼空無一人,要麼都是如同先前那副慘象。劉仲康也是自顧嘆了口氣,對李延昭道:「公子,不若我喊些青壯將村裡的百姓屍首都收斂安葬一下,今晚權且在此處安歇吧。」


  李延昭點點頭,表示沒有異議。完了他也動手隨那些青壯一同將各個屋子的村民屍體抬出屋子。村后已有一些青壯在挖坑。他們的遺體被安放在旁等待安葬。


  前世的李延昭也見過遺體,然而記憶中的那些人逝去的時候,面目或安詳,或遺憾。而此刻擺在他面前的這幾十具遺體,面上卻是無盡的憤怒,痛苦,抑或是恐懼,那些表情看得李延昭無比的壓抑。他真想放聲大吼幾句,為這一幕人世間的修羅地獄而痛罵老天。這些百姓,老老實實,平平淡淡地過自己的日子,只想吃飽飯,有衣穿,養家糊口,抑或是自己和家裡能存下一些小錢,過自己的安樂太平的日子,然而現在他們卻都在這個亂世中,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看著青壯們將那些村民的屍體小心翼翼地疊放在坑中,李延昭雙眼泛了紅。命運把他丟到了這個時代,他自己究竟該要何去何從呢?亂世之中,他目睹了眼下的八百里秦川成為了一片修羅地獄。沒有強大的武力保護,自己或許也就會像這些百姓一樣,任那些胡人奴役宰割。若在平安盛世,或許可以文治天下。然而眼下的亂世,只有武力,才能平定兵禍,安靖四方。


  青壯們疊放完了村民的遺體,緩緩地填土。人人臉上皆是不忍。很快,一個大大的墳塋完成了,眾人出神地看著它,卻都是無語。有幾人心有餘悸地在哭。倘若當時不是劉仲康帶領他們逃離家鄉,或許此時很多人的命運都會與面前墳塋中的村民相同了。


  李延昭心情沉重地向著墳塋三鞠躬,而後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離開。這個時代強行加給了人們更多的苦難,一個民族處在消亡的邊緣。這曲悲歌,將由誰人來劃出一個休止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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