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山劍閣(一)
明嘉二十六年春
鍾離啻剛起步沒幾步,又想想,覺得哪裡不對,於是停下,搖搖頭,道:「算了,不去了。」
眾人驚訝,卻也到底無可奈何,於是作罷。
蜀地的山比北疆的好看多了。北疆的山上大都光禿禿的,只在夏季雨水足時冒些綠氣兒,到秋天便成了大片的黃。
蜀地卻不同,這裡的山即使到了深秋,也還有那麼几絲綠色,看著很養眼。春夏便更不用說,正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鍾離啻看看依山傍水的劍閣,積攢了多日的陰鬱,也逐漸消散。春去秋來,四季輪迴,人生,也不過如此。
鍾離啻最終沒有見到父親。他沒有想到,那日他牽著馬,要去北疆時的匆匆一面,就這麼成了永訣,再不相見了。
鍾離啻自幼沒有母親,老王爺對他,是如父如母一般的。
父親有時候很嚴肅,威武,英姿勃發,有時候又很孩子氣,而且胡攪蠻纏,叫鍾離啻哭笑不得……
如今這些都變成了回憶。
而且鍾離啻這些日子頭昏眼花,竟覺得曾經的一切,都那麼虛晃,那麼不真實,那麼模糊。
這種感覺讓鍾離啻很害怕,他怕忘記父親,忘記父親的模樣,忘記父親嚴肅時抿著的嘴唇上,帶著對自己的寵溺,忘記父親曾經把最好的留給自己,讓他過了一個快樂的童年。
鍾離啻覺得自己這樣,很不應該,他不該忘記的。於是這些日子,閉上眼,他就拚命地在想父親的模樣,想南疆的種種。
南疆的吃食很多,苗人擅長做些很好吃的點心。鍾離啻原很愛吃這些的,只是父親不讓,說這些不幹凈,吃了對腸胃不好。
南疆還有很多雜耍的藝人,牽著猴子耍,拉著凳子頂碗,或者當街就能在口裡噴火的……這些東西父親倒是沒怎麼禁止鍾離啻看,只是他不能去學那些玩意兒。
鍾離啻小時候最喜歡的,當然是苗人的夜會,那些苗人載歌載舞,還烤些肉吃。一個苗人給鍾離啻喝了些酒,他便開始說胡話了。後來還是老王爺發現,夾在腰裡帶回來的。
後來,鍾離啻便再不敢喝酒。過端午時,家裡總要釀些米酒,鍾離啻倒是喝過那個,只是也不敢喝多,老王爺會罵的……
如今這些東西,他怕自己都忘了,只好一遍遍回憶。
晚飯後,鍾離啻看著蜀山的晚霞,很紅,燃燒了半邊天,很美。
鍾離啻換了件常服,牽了黑駒子,踏著青青小草,向那晚霞的方向走去。
王府的人見鍾離啻出門,又不敢阻攔,或者上前問一句:「幹嘛去?」便只好悄悄跟在後面,看這稀奇古怪的王爺要做什麼。
鍾離啻駕著馬,一口氣跑到城外。這時,天一句摸黑了,他順著城外繼續跑,直到見到一個不大的鎮子,鎮子前有一個不大的馬場。
這馬場的主人是個女子,正在前面的銀杏果樹下拿著篩子過濾些什麼種子,看見這時候來客,便吩咐著手下的人,叫給準備房間,自己跑上前來,問候客人。
來人是個少年,皮膚白皙,形貌出眾,穿著的衣服是蘇繡的緞子,看著很是順滑,他腰間的那塊青玉如意,更是價值不菲。
女主人知道,這是個大人物。而且他牽著的那匹馬,是南疆特產的矮種,個子小一些,看著輕巧,跑起來卻絕不遜色與北疆貢品汗血寶馬,而且耐力持久,算是上好的馬了。這人的馬餵養得很肥壯,而且四肢有力,看著像是長久跑遠路的。
「這位官人,您是要牽馬還是住店?」
這馬場長久經營,自然也提供食宿。
鍾離啻看看這馬場,道:「住店。」
馬場女主人點點頭:「好的,這就給您準備上好的房間。您的這馬就先交給下邊的人,餵了草料歇息去。」
鍾離啻把馬韁交給這女主人指使來的下人,駒子也就跟著他去了。鍾離啻看看這馬場,周圍的環境還算不錯,打掃得及時,並沒有馬糞的味道,倒是有些野草的清香,很舒適。
房間也很乾凈,鍾離啻座在床上,隨便地看著本書。
他如今也沒什麼事情做,便在這馬場打發時間,看些不著調的閑書。
這女主人剛安置下這位看著身價不菲的少爺,卻又看見一隊人來,直道要住店。那女主人看他們都帶著傢伙,心裡有些恐懼,卻聽為首的那個問:「方才有沒有一個年輕的少爺來這裡住店?」
這女主人心裡一沉,覺得有事,便道:「瞧這位爺說的,這走南闖北的客人,身上穿得都算不錯,這可給您哪裡找!」
這時,另一個很不耐煩地罵道:「你放屁!我們都看見了!我們……那位少爺就是來了這裡!」
女主人知道瞞不住,只好告訴他們。為首的點點頭,道:「把我們安排在這位少爺的隔壁,房子差一些無所謂。我們照那少爺的價位算給你!」
女主人喏了,給自己不大的兒子使眼色,提高嗓音:「你快叫人把這幾位爺的馬照看好了!成天到晚不著調,可怎麼好!」
夜裡,鍾離啻開了扇窗戶,順著窗戶看外面的夜色。
如今是月中,月亮很圓,很亮,所以並不能看見星星,外面的夜燈照著,看著很美。
這時,馬場的女主人神色匆忙地進來,還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這位少爺,我這店,您怕是住不成了!」
鍾離啻看她進來,順順地穿了鞋,站起來,問:「哦?怎麼了?」
那女主人前去關了窗戶,悄悄道:「方才來了一隊人馬,帶著刀劍,說要住在您隔壁。我看這幾個人都虎背熊腰的,看著不是什麼好人,您是不是惹上什麼人,來逃難的?您快走吧,不然叫他們發現了就不好了!」
鍾離啻原聽得雲里霧裡,最後仔細一想,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又看把這女主人嚇成這樣,便道:「那幾人不是什麼壞人,他們原是哇家的家丁,跟著我來的。我嫌他們吵,便先來的。叫您受驚,實在是不該!」
這些人里,自然會有想要鍾離啻死的人。但是他定然不會蠢到今晚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