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又六十年(一)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用這方法把那料子浸泡了五六次,那衣料上紅藍一色的顏色便大部分去掉了。剩下的便是一些濃厚的色彩,初如雪又加了些其他的材料,浸在一個比方才更大一些的盆里,蓋上蓋子。
「此番需要浸三個時辰,天色也不早了,淵都已經夜巡,落家主來往不便,倒不如先在此歇息了,等明日拿了這布料再回。」
初如雪開窗,看了看外面,夜濃如墨,怕是要降雪。
落加藍原是不在意夜巡,只是這時身邊還帶著廖夢溪,遇到官府的人還要與他們打點一番,到底麻煩。而且這小祖宗現在已經快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腦袋了,在那裡搗蒜似的點頭。
落加藍剛想說,初如雪便又道:「只是亦白這裡到底比不得落家的宅子,有些小,沒有多餘的客房了。所以委屈這小丫頭同亦白將就一晚吧。」
對此,落加藍是沒有意見的,他剛要開口,便聽迷糊著的廖夢溪突然來了精神,大聲道:「我要和姐姐一起!」
落加藍那一張臉,表情很豐富——驚訝,尷尬!
於是想辯解一句,卻聽初如雪留下一句「隨便」便轉著輪椅走了,根本沒有要聽落加藍解釋的意思。
於是明月便領了他們到一間不大的客房裡。
收拾得很乾凈,而且帶著些什麼花的香味。
落加藍覺得這樣,似乎很不好,而且很詭異。
他是沒有想到,在別人家裡,要和這小祖宗睡在一張床上!
現在去告訴初如雪把這小祖宗送到她那裡,似乎不大妥當。
只是——「咦,姐姐?你看,她們家的床好香啊!」
廖夢溪撲到那床上,仔細聞那味道。
落加藍覺得奇怪,便也上前,聞了聞。
是桃花的味道,淡淡地,很清新。
只是這時節,哪裡來的桃花?
落加藍於是掀開那被褥,看見那褥子下面放著些干桃花和幾支削了皮的桃木。
桃木有辟邪安眠的作用。向來初如雪是怕這小祖宗睡得不踏實,便叫人備了桃木吧。
「咦?桃花?好香啊!」
廖夢溪把鼻子湊上去聞個夠了,才把那被褥重新鋪好,坐在上面,嗯,很舒服。
幸虧這床夠大,否則落加藍便得在桌角過一晚了!
於是一人一邊,安心睡了。
初如雪聽明月說客房裡的兩人熄燈了,便也收拾收拾,給糰子備了宵夜,準備睡覺。
明日便是除夕,各國使臣都已到齊,接下來,便是要開甲子宴了。
明嘉帝為了這一天,準備了三年。為了大宴上的首廚,朝廷特意在外招了人,選拔了一批各色菜系頂級的首廚。
只是不知道六十年前的那場甲子宴,是怎樣的呢?
也是像現在這樣,極其隆重么?
聽說太祖登基那一年,便正好是甲子年。
那一年的甲子宴,聽說是大淵建國以來,最寒酸的。
太祖沒有像現在這般宴請百官,也沒有宴請九國。
只是給每一位在京述職的官員,多發了一個月的奉。
後來的甲子宴,便越辦越隆重,也越來越奢靡。
到明嘉帝,大淵王朝整整走過了三百六十年!
而這一次的甲子宴,是最為奢華的。往年便是連這一半都不及。
那麼下一個甲子宴呢?下一個六十年,初如雪已經八十一了!
也許活不到那麼久。
只是,下一個甲子宴,天下蒼生,是不是也像現在這般,在戰火的苦海里哀求?
初如雪不知道。她從來不覺得什麼「兒孫自有兒孫福」。
她只知道,這一代該做的,是把這一代的使命完成,不叫下一代,再為這一代而受苦。
這麼想著,便聽窗戶有異動。
想來想去,還是去開了窗。
鍾離啻跳進來,便抱住了初如雪。
他身上的那一點寒氣,叫初如雪打一個冷顫。
只是沒有推開他。
初如雪的身上,帶著些蘭花的香味,又因著那檀木的輪椅,帶著些檀香。
只是鍾離啻覺得有些奇怪:「你輪椅上的檀香,似乎淡了許多。」
初如雪原想著他會問些其他的問題,譬如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睡,以及晚飯,實在不行,問她剛才在想什麼也是好的……
「這並不是原檀木做的,只是漆檀而已。」
初如雪帶著些失望地回答。
「原檀做這麼一架輪椅,那得拼接多少!去年漆制的,當時自然味道重些,如今淡了。」
鍾離啻有些失望,他以為那輪椅,是她一直用著的,卻不想那是去年的新物?
初如雪看他那樣子,笑笑:「這東西原便似衣服一般,哪裡能用得長久!何況這輪子日日夜夜磨損,到底得換新。」
鍾離啻想想也是,便也笑笑,自然地到桌邊,拿起那灌了茶的壺,也不倒在杯子里,便仰頭喝起來。
這場景,讓初如雪覺得似乎置身北疆,這人出征凱旋,跑到自己的屋裡,拿著茶壺喝水,不顧忌她身為主人的憤怒。
只是如今並不是在北疆,她看他這樣,也並不憤怒。
其實那時,也並不全然是憤怒的。
這樣的鐘離啻,讓初如雪覺得似乎帶著些沒有長大的孩子的可愛,又有一種他獨獨的味道。
「這麼晚了,在想什麼?」
鍾離啻終於回歸到了初如雪方才想過的那種狀態。
「胡思亂想。」初如雪到鍾離啻身前,鍾離啻便坐在她身旁。
「雪兒不是胡思亂想的人。」
對敷衍的答案,鍾離啻是不怎麼喜歡的。
「在想甲子宴,」初如雪並沒有要敷衍,只拿起手邊的杯子,喝著杯白水,「又六十年了。」
她曾想過,若能培養鍾離啻平了戰禍,便是他們這一代,對下一代最大的恩惠。
「是啊,我們這些上個六十年的老人,過得不怎麼太平。」
鍾離啻這話,說得並不像平日里的他。
「可惜,就算是過了甲子年,我們這代人,也沒有為下一代,留下一個完整的山河。」
初如雪看著鍾離啻,表現出些無奈。
這不是她的錯。鍾離啻其實知道,初如雪心裡對他,對北疆,以及對整個大淵王朝的規劃。
只是他心裡,卻不知道初如雪對他們兩個,是怎樣計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