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莫離橋邊
明嘉二十五年春
初如雪打開門的一瞬間,身子便被陽光籠罩。午後的陽光很溫暖,帶著一點點的金色,鋪在人身上,看著像一幅漆了金的美畫。
鍾離啻看見初如雪微眯著眼,嘴角一點點凌冽而清淡的笑,看著並不愜意,但足夠舒服。
「江南這樣的晴天不多,不如出門去看看凌雲寺的莫離橋,聽說那橋下面的鯉魚真的會躍龍門,不知道隔了一個冬天有沒有吃胖些。太胖了恐怕跳不過去。」
初如雪轉頭,看了一眼鍾離啻,轉著輪椅出門了。鍾離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他回神,初如雪已經走遠了。於是快步跟上,握住初如雪的輪椅,推著她向前。
「其實魚在冬天的時候會因為水冷了變瘦,油脂都沒有了,味道很不錯。」鍾離啻想著初如雪那句話,說了這麼一句。
「我不吃魚。」初如雪淡淡回了這麼一句。
鍾離啻自然知道初如雪不吃魚的。那日國宴上她的菜都是另做的,隔了不久,鍾離啻暫時不會忘了,而且也許會記更久。
「那就只去看看吧。」鍾離啻壞笑。
言語著,便到了莫離橋。這是一座石拱橋,在揚州幾百年了,凌雲寺修建之前便有了這橋。經歷了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欄杆上的石柱雕的是蓮花,如今蓮角都變得圓潤了。腳下的石板並不光滑,有些磨砂。石縫裡填滿了塵土,有些石縫已經變得粗糙了不少。
橋下是護城河,河裡有幾尾鯉魚,時不時跳將出水,濺起幾滴水花。
「這些鯉魚倒是活得歡快。」初如雪看著河水裡的生命,言語裡帶著些離俗的感覺。
鍾離啻笑笑:「如果能做一條魚,倒是也不錯。」
魚兒不必關心世間事,活的歡樂,但是有誰能心甘情願去做一尾魚呢!
「砧板上的肉,活著自由自在,死得屍骨無存。」初如雪淡然笑笑,並沒有為魚兒感到難過。那並不是屬於她的心情。
「我願做你砧板上的肉,活著讓你開懷一笑,死了也把屍骨留給你。」
鍾離啻面對著初如雪,半蹲下來,將腰間的玉取下來,又從初如雪腰間取下來另一塊玉,解開兩塊玉的繩結打開,把兩塊玉串在一塊。鍾離啻想了想,認真地說道:
「琮瑢合,與君此生不分別。」
這是那琮瑢玉本來的含義,鍾離啻用在這裡,對著初如雪微笑著。
初如雪怔了半天,只獃獃地看著鍾離啻,許久才給了一個很淡的回答:
「我不吃魚的。」
這句話初如雪在這一刻鐘里說了兩次。這兩次的語氣都是一樣的,但是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了。
鍾離啻有些沮喪。他在方才準備了半天,結果被初如雪這麼一句給還回去了。
「你想的,我明白些。」初如雪看著鍾離啻低下頭的樣子,將他手裡的玉拿過來,將那繩結打開,道。
「我這個人不怎麼愛裝糊塗。你說的那番話我覺得的確感動。我說過,我這一生,註定孤獨。你我之間,此生沒有任何可能。你以後不必說這樣的話了,也不要想著這件事了。」
鍾離啻皺著眉,劍眉橫立:「為什麼?」
是因為你的家族被誅,所以你我算是有家族之仇,是對立的么?
鍾離啻不敢問這個問題,怕談起初如雪曾經家族裡的血雨腥風,讓她覺得不適。
「你能打過我么?」
初如雪問。
鍾離啻抬起頭:「只要打敗你就可以?」
「不,你還小。」
初如雪想轉過輪椅,卻被鍾離啻一把抓住,那力道讓初如雪手指有些發白。
「那你就來試試好了。」
初如雪從袖間里捻出幾枚金針,神色變得凌厲。她並不想給鍾離啻什麼希望。元宵那日她覺得自己說得夠明白了,卻沒想到鍾離啻並不這麼想。
所以她先出手了。這不僅是她對鍾離啻的一個態度,更是滅了鍾離啻的希望。鍾離啻也許會有良配,但是那個人至少不是她。
金針出手。鍾離啻敏捷地躲過,然後抽劍來擋。初如雪的招式並沒有什麼漏洞,至少鍾離啻在這個年紀,是不能打敗她的。
她很強,招式老到,對敵靈活。她出手不拖泥帶水,而且招招狠厲,不留餘地。鍾離啻應對得十分費力。
這是鍾離啻這一生第一次與初如雪的對峙。鍾離啻最後一個劍招刺向初如雪時,初如雪稍一側身,出手奪了鍾離啻手裡的劍,將金針一掌打進鍾離啻的肩膀。
那一掌的力道初如雪是有所掌控的。但給鍾離啻的感覺卻是心肺都被震碎了,然後疼地抽搐。
「我無意為難你,」初如雪看著鍾離啻,將劍扔到他腳下,「你我之間,隔的東西太多了。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的人生,我們沒有交集。」
鍾離啻看著她的輪椅慢慢轉動,下了莫離橋。
橋下的魚兒還在固執地跳起來,濺起無數的水花。「龍門」很高,而且上面沒有水,躍起來也不一定能跳到那一面,很有可能留在莫離橋上。但是它們似乎並不想放棄,還是固執地在那裡跳著。
鍾離啻慢慢彎下腰,撿起他的佩劍和那塊玉。只是肩膀疼得厲害,一動便扯地渾身疼。
她是美好的,至少在鍾離啻眼裡,那個眼睛里總揉著冰的女子,看著很凌厲,但是他就是想去守護,不管她是不是初氏一族的家主,也不管她是不是位高權重的主相大人的學生,更不管初氏一族和明嘉帝的恩恩怨怨,他只是想守護她。
在她失落的時候,他希望陪著她;在她危險的時候給她一點遮蔽。他想陪著她去看夕陽里的南疆雲海;等他被指派到封地了,和她一起去登劍閣,看看蜀道是不是真的難於上青天……
但是她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他,明明白白告訴他,他們之間不可能。她的決絕,是鍾離啻沒有料到的。
從小到大,鍾離啻幾乎沒有受過這樣的挫敗,一時想不到該怎麼辦。
但是他沒有想過放棄。也許他會為這個決定付出一些代價,有些可能是他現在還付不起的代價,但是他還是打算儘力一搏,不管結果。
江南,凌雲寺,莫離橋,還有那個凌厲的人。
鍾離啻撫一把肩膀,血滲出來了,染得他原本黑色的錦裳泛了一點紅。鍾離啻的眉頭有些皺,他使力將金針逼出體外,猛吐了一口血。
「你看,也不過如此。」
帶著一點點邪魅的笑,鍾離啻離開了莫離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