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再回南疆(五)
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便是對極親近的人,也不可能立時便改了稱謂,比如鍾離啻,何況這位外祖只是才相認,與她原來並沒有什麼交際,她便是怎麼都不可能一時半會改口的!
只是這祖巫卻是被她那句話的后一句吸引了——她初如雪如今,是初氏一族的家主?
「你說什麼?那小皇帝,也竟果然同意了叫你跟著初家姓?」
祖巫並不覺得明嘉帝是個好說話的,他若果然好說話,那麼初氏一族和昭仁皇后,也便不會那麼凄涼地離開了!
「我原沒有在皇宮長大,姓什麼,自然是要聽我娘親的。」
初如雪聽著祖巫問,便也耐心地回答了。
羅小錘給上的茶是南方特有的烏龍茶,性溫良,適合春日飲用。
「卻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祖巫點點頭,臉色便是稍稍有不好。
她大抵是能想得到的,若是初如雪在皇宮長大,大抵也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
初如雪是不大願意同旁人講起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過往的,不僅僅是因為太過悲涼太過絕望,更是因為她不想叫外人來對昭仁皇后評頭論足。
萬世之後,世人怎麼看,怎麼寫,那是他們的事情。在她初如雪面前對昭仁皇后指指點點,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她不願意,也不想提起這些。
祖巫見初如雪不怎麼願意同她說,眼睛里便稍稍帶著些失望,只是那失望卻是一閃而過,沒有多停留。
祖巫站著,將手裡的拐杖遞給身旁的巫人,伸手輕輕撫摸初如雪的眼睛。初如雪感覺到有物體靠近,本能地閉上眼。
初如雪能感覺到祖巫那布滿老繭的手,在自己眼周的各大穴位徘徊。
「引針入眼,將毒拔出來,再慢慢接好經脈,用心調養半月,大抵便可見光。只是近三年之中,不可直視太陽,不能看太刺眼的東西,否則前功盡棄,這一雙眼睛,可便再無半分轉圜餘地了!」
初如雪聽著,大概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裡面,大抵最難的,是引針入眼時,針上所用的葯,以及接經脈的手法。眼睛是人身上最複雜的部分,經脈大都短小細微,光這一項,便是大抵要花些時間的!
鍾離啻聽著這手法,點點頭,想想,便問:「卻是不知,祖巫要怎麼引針入眼呢?」
祖巫瞪一眼鍾離啻,想拿起拐杖夠到了敲打一番,卻發現那東西似乎不在手裡,才想起方才交給身邊的巫人了,於是只得作罷,只道:「你以為果然只做這兩項便好了?那這天下的瞎子可是要少上那麼許多的!」
「引針入眼這法子,終歸是要將中空的針里的那麼一丁點葯,直扎病灶,來達到清毒或者排毒的目的。葯就那麼一丁點,而且不能多加,想要將藥效發揮到極致,身體狀態便須得是最好的!她如今骨瘦如柴,便是吃下去的飯食都不怎麼消化,何況是用針強行推入的藥物!這些日子首要做的事情,便是先以一些滋補的葯膳來調理調理她的身子,再輔以我苗疆的特殊藥物,化了蠱,便可恢復些了。」
祖巫說的這些,其他還好,只是她一說「蠱」,叫初如雪覺得有些害怕——她自幼雖是習得些醫術,可到底不是專業的醫家,何況北疆沒有這樣的「邪術」,她也不清楚這些,所以對制蠱這些事情。
但是有一點初如雪是十分清楚的,苗人制蠱,大都以各類蟲子為引體,所謂「食蠱」,在初如雪眼裡,大抵是要把那條蟲子吃下去吧!
她覺得有些恐懼。
鍾離啻大抵是知曉些什麼的,便點點頭:「倒是鍾離啻心思著急了,卻沒有想到雪兒身子還若弱,祖巫提醒得是!」
他一心只想著能叫初如雪快些好起來,卻沒有想過,她的身子能不能吃得消。
苗人的蠱,大都性子十分濃烈,若是果然要「食蠱」,身體不強壯,哪裡能承受得了苗蠱的激烈!
初如雪覺得這些事情,似乎有些倉促了,她摸著,拉著鍾離啻的衣角:「我原也沒有那麼著急這些事情的,這件事,大抵還得緩一緩!」
鍾離啻抓著初如雪的手,道:「著急倒是也不至於,只是我想著雪兒能早一日恢復光明,便少一日黑暗。」
初如雪聽著,只點點頭,不再說話。祖巫見她到底沒有那般遇見親人的喜悅,知曉她大抵還有些不適應,也不強求,只交代了些滋養的事情,便要帶她身邊的巫人離開,鍾離啻見早飯時間快到了,便叫人準備著了,留祖巫吃飯。苗人的祖巫是不能接受外人的吃食的,鍾離啻原是想著她既然是初如雪的外祖,而且已經答應為初如雪醫治眼睛,那也自然算不得什麼「外人」,才出言挽留的,他知道苗人的規矩。
只是祖巫卻不肯留下,只說苗寨還有些事情,便帶著人離開了。
初如雪和鍾離啻親自送到門口,才慢慢悠悠地準備回屋。
「你倒是答應得快!」
初如雪總是覺得鍾離啻這樣,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鍾離啻看著初如雪這嫌棄的小樣子,便笑笑,又嚴肅了一點點,道:「我是原見過這祖巫的能力的。苗人的一個小夥子,叫人弄瞎了眼睛,眼眶骨都裂開了,眼珠掛不住。我們都覺得那眼睛怕的保不住了,這祖巫只用了一蠱,便治好了這小夥子,而且目力依舊。這樣的能力,到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習得的。她既然說是有把握,而且只診一下脈,便能知道你的病灶,也不是隨便就說的!」
初如雪對於這一點,的確贊同——她這眼睛,便是顧晚燈,那時見了,也說沒有什麼希望了。她也便絕了心思,只以為沒有辦法。
卻是不想,到底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是果然有這樣的巫醫,並不像是平日里見到的那般,盡弄些虛假的東西招搖撞騙。
「在苗疆,祖巫是十分受人尊敬的,她們會的東西,可不止制蠱為醫,這些人還精通算數,天文,曆法,天下幾時有雨,幾時旱澇,她們大抵都知曉些,有時候可比官報的那些要準確許多!這才是這些祖巫受人尊敬的根本原因!」
初如雪點點頭,她自然知道,若是一個人果然受到了眾人追捧,自然並不能只靠著權勢。對於這位祖巫的醫術,她心裡,其實比鍾離啻更有些底氣。只是她接受不了的,卻是苗人的「蠱」:「我原以為只果然行針過血便好了,卻不想,還要『食蠱』!我原在書上見過這些,只覺得不舒服!」
鍾離啻這時候大抵有些明白他家雪兒為什麼要這麼抗拒這祖巫了!
卻原來,她是有些怕「食蠱」的?
「雪兒不會以為,所謂「食蠱」,便是要將蠱蟲吃下去吧?」
鍾離啻頓時覺得,這大抵是他這些年來,聽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吧!
初如雪眨眨眼,疑惑:「難道不是么?」
反正她是想不出什麼除此之外更加「有效」的法子了!
鍾離啻忍著笑,點點頭:「嗯,有些是要果然吃下去的!」
之後見初如雪怔住,模樣十分可愛,鍾離啻便上前,摸摸她的頭:「只是苗蠱都是有毒的,若是果然將蠱蟲吃下去,除非是那種需要以毒攻毒或者毒藥還在腹中,否則這些蠱蟲別說三日,只消一炷香的時間,便能殺人於無形!」
初如雪聽了,大抵是明白了些,鍾離啻的意思,似乎是不必吃了?
「雪兒你啊,怎麼這麼可愛啊!」
她這麼同他鬧彆扭,倒像是撒嬌的女孩,不肯喝味道辛辣而且極苦的葯一般。只是不同的是,那些女孩一般都比較好糊弄,初如雪卻是不怎麼容易的,想叫她上當,那可是十分困難的!
果然,這些日子,鍾離啻便吩咐廚房,叫依照祖巫送來的食譜,依例給初如雪「進補」。
只是吃來吃去,初如雪卻沒有覺得自己果然能胖一些,倒是每日里想著那苗蠱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有些睡不著。
果然,過了十來日,這祖巫便果然又來了。這次搭脈時,初如雪的脈搏明顯好了許多,脈象也平穩。
「看來今日是可以食蠱施針了!」
初如雪看不見那蠱長什麼樣子,她感覺到祖巫將她的右手拿起,在她手心裡放了幾粒花椒,揉搓一番后,凈手,用針將她食指的指尖扎一下。
那感覺並不怎麼疼。初如雪經歷了這半月的調養,大抵也覺得沒有那麼可怕,心裡對這些事情的抗拒,也隨之降低。
這時,初如雪感覺到指尖上有冰涼的東西,似乎像水一般,但是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可以施針!」
祖巫手裡拿著的,是一個紅木的小盒子,那盒子里,便放著一條白色的蟲子。
這便是蠱。所有的苗巫手裡,大都有那麼一兩條上好的蠱。祖巫手裡的,便是最好的,也是最靈性的。
蠱是極貪的東西,若是沒有血液,它們便會死亡。
方才,鍾離啻看見的,是初如雪的手指破了,滴出血來,祖巫便將那血滴入這紅木的盒子,那蟲便立刻上前,吸食了那些血液。
她又拿著沾了碘酒的帕子,給初如雪的手指輕輕擦一下。
「入針。」
祖巫對著身邊的巫人道。
巫人立刻拿來了一串各色的銀針。祖巫拿起一根,在方才已經點著了的酒碗里過一遍,又拿出一個白色的瓷瓶。
這時,鍾離啻和羅小錘等人便得迴避了。苗人的秘術,便是不能叫旁人學去的!
至於方才食蠱為什麼不避開?因為你就算是學到了怎麼「食蠱」,那蠱才是關鍵!你看見的是活脫脫的蟲子,卻是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是怎麼得來的,有什麼講究沒有。
打開,初如雪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
祖巫將這針浸在這葯里,立刻取出,穩穩地扎入初如雪眼周的一個大穴中,又順著經絡,慢慢向前推進。
因為針是軟的,所以能順著人的思路來慢慢走。
祖巫的手法很准,每一根都能扎入到正確的地方。
十幾根針下去,初如雪感覺到自己整個腦袋都是麻木的,完全沒有了知覺。但是不疼,只有麻。
她感覺自己向來好用的耳朵,似乎也沒有那麼靈敏了,她隱隱約約聽到那祖巫說:「我便先封了你的知覺,免得藥物發揮作用時,疼痛難忍!」
初如雪大抵是沒有什麼知覺了,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困。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祖巫是什麼時候將她頭上的針取出的。等她再次醒來,卻感覺到自己的眼前,似乎蒙了一層厚厚的紗布。
「雪兒?你可醒了!」
鍾離啻大抵是感覺到初如雪醒了,便立刻問道。
初如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大抵沒有那麼麻木,只是她方才醒來,卻是什麼都不知道。
「祖巫說,行針十分順利,第一次清毒,效果不錯。」
初如雪怔了一怔,卻是才反應過來,還要進行?
她覺得自己這樣,似乎很不雅觀:「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很醜?」
大抵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喜愛美麗的,便是初如雪,也不能免俗。
鍾離啻輕輕撫摸她的臉頰:「雪兒什麼時候都是最美麗的!」
這話倒是不假,初如雪是昭仁皇后的女兒,身上帶著初家的血統,相貌自然是沒得挑剔的!便是在病中,也是美人!
初如雪聽了,卻是好笑:「你這嘴巴,倒是利落!」
想想,初如雪又問:「孩子們呢?」
她醒來沒有聽到尋兒和月兒的聲音,覺得有些不適。
鍾離啻答道:「羅小錘領著他們出去玩了。我想著你在安睡,他們到底聒噪。」
初如雪無奈,這天下還有這樣的父親?將自己的孩子就這麼明目張胆地送出門去了?
卻又知道,他這一番好心,到底也不能辜負。
「你如今的事情,到底是大事情,比不得其餘,我只叫他們出去耍一會,晚間便回來了。」
鍾離啻知道這件事情大抵是不怎麼妥當的,可是卻是死不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