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九章 番外之商略言:矯情的商兄
鄴寧城外的小麵館生意很好,不多話的老闆娘跟幾年前的那個很不一樣,雖然同樣美貌,但是幾年前的那個更加明艷,更加潑辣,這位老闆娘則是安靜而溫柔,在她身上有種奇異的寧和。
這不起眼的小麵館時常有貴客來訪,貴客大多身著錦繡華服,但是處事低調,不喜聲張,總會挑一張僻靜的桌子坐下,叫一碗面,安安靜靜吃完,再跟老闆娘說兩句話閑話,付了銀子也不起身離開,一盅茶可以喝很久。
來的貴客中,有時候是獨身的男子,有時候是成雙的佳偶,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大家閨秀,想在這裡撞一場天大的好姻緣。
不管來的客人是誰,老闆娘都不多話,偶爾聊幾句就忙她的去了,似那些貴人們都是她的老友。
有時候人們猜,老闆娘來頭應是不小,怕是哪位舊朝遺孤,來這裡了此餘生了。
有一天秋高氣爽,午後的麵館客人極少,只有一個人坐在窗下喝著不甚上佳的粗茶,看著窗外的梧桐落葉積了一地,黃燦燦的一片,像是誰灑了一把金子在那。
客人說:「你怎麼從來不掃那些葉子?」
正閉目小憩的老闆娘睜開眼,笑聲道:「挺好看的,就留著了。」
客人問:「這些年過得好嗎?」
老闆娘想了想,說:「挺好的,你呢?」
「還行。」客人起身,走到老闆娘對面坐下,氣質不凡,隱隱透些居高臨下的傲慢,「聽說你在這裡開了家麵館,我就過來看看。」
老闆娘支著額頭笑了笑:「這麵館開了許多年了,你如今才來,是想來問我什麼吧。」
客人撣一撣衣袍,笑道:「不錯,想問問你,這麼多年來,是如何活著的。」
老闆娘失笑:「想不到曾經叱吒天下的商帝陛下,也會有向我請教的時候。」
客人大笑不已:「你是在奚落我?」
「豈會?」老闆娘嘆笑:「只不過是覺得,果真物是人非。」
客人不再說話,只是倚著椅子看著外面街上的人來人往,鋪落一地的落葉被風捲起又拋下,久久失神。
老闆娘問他:「我該如何稱呼你?商公子?」
「矯情。」客人搖頭笑道,「以前我還沒有做帝王的時候,跟韜軻兩人以兄弟相稱,他叫我商兄,你不妨也這樣稱呼我好了。」
「那商兄你這些年,怎麼過的?」老闆娘不矯情,大大方方地問。
商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似在回想這幾年,他是怎麼過的。
他去了與溫暖初見的地方,那裡盛放著大片大片的牡丹花,他還記得當年的溫暖自牡丹花叢中走過來的樣子,年紀很小,身帶異香,雖滿眼恐懼無助,但一身異香卻生生壓住了滿園牡丹香。
他在那裡呆了很久,用心地向溫暖道歉,用心地回憶與她所有過往,用心地告訴她自己從始至終一直深愛著她,但他唯獨沒有後悔,身處帝位的時候,他所做的一切,都該以他的國家為先,這哪裡算是錯?
後來大片的牡丹凋謝了,他好像也看到了溫暖的凋謝,在她最好的年華里,被撕扯成了碎片。
接下來,他便有些記不太清了,闖過一段江湖,江湖也不過如此,沒真的有多少快意恩仇,豪情萬丈在,來來回回也是些爾虞我詐,爭權奪位,所謂的快意恩仇也就是你殺殺我,我報報仇,這對他來說,太過兒戲了,實在無趣。
爭過天下的人,哪裡還看得上那點小伎量?
於是他又去做了個遊俠,四方遊走,飽覽了不少大好風光,但他到底也不是曾經南燕的音彌生,對這些美好的山川河流只是乍見之歡,看得多了,也就都是一個樣,學不來文人學士揮毫潑墨,寫幾首傳世名作。
再接著他又做了點小生意,體味了一把人間煙火,每日為幾個小錢奔波勞累,與形形色色的各式人等攀談還價,這感覺像極了他曾經跟朝臣們迂迴曲折,繞上個九曲十八彎地達成自己目的,於是也覺得索然無味。
再後來,就沒什麼了,毫無目的地四處走走,偶爾也會遇見故人,但是大多都已無話可說。tqR1
他突然覺得,除了會做帝君,別的,他啥也不會做,或者說,啥也不想做。
可是他又做不成帝君了,著實可惱得很。
思來想去,他決定去找一找他那唯一的親人,書鸞小丫頭,試試看能不能當個好舅舅。
但可恨的是當初魚非池只說了書谷和鸞兒過得好,卻沒說他們在哪裡,商兄他惱火自己當初怎麼就不多問一句,好過他如今找遍各處找不見人。
總結來說,商帝這幾年,一事無成。
這令他有些沮喪。
老闆娘聽了他的話,笑得樂不可支,邊笑邊說:「商兄你這些年,可是沒少折騰啊。」
商兄默默然,嘆了嘆:「就是沒一件事折騰得我痛快的。」
商兄當年打從戰場上一跑,便以為自己是脫了韁的野馬,可以肆意快哉,大白話便是老子想幹啥幹啥,再也不管別人咋想了。
但是商兄沒想著,除了思念溫暖這件事他做得挺成功以外,別的事都做一塌糊塗,而使他一塌糊塗的主要原因,是他根本提不起興趣,覺得沒勁得很。
他有點兒迷茫,不知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於是他來找這位叫綠腰的老闆娘,要說這世間活得最明白的人,商兄他只服綠腰,他想,或許綠腰能給他答案。
綠腰笑問道:「你就沒想過歸隱山林做個隱士什麼的?大多數的王朝遺孤,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是那般矯情的人嗎?」商兄有些不悅,眉眼一壓,依舊帶三分帝王色,這人吶,這輩子真的只適合做君王。
「不是。」綠腰笑著支起下巴,又道,「可是你不覺得我很討厭你嗎?」
「你是那般矯情的人嗎?」
想這幾年,商兄沒少矯情,於是開口閉口都不離矯情,但這話一出,綠腰卻有點無以作答,應是或不是,都不是個味兒。
綠腰再嘆,這人吶,帝王心術已是根入骨髓,有如吃飯飲水般的自然了。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之後,卻覺得根本不如沒有自由。」商兄顯得有些悵惘,聰明一世的他似是遇上了最難解的題。
「魚姑娘以前總說,你生來便是帝材,除了這件事以外,你沒有想過要做別的事,自然覺得所謂自由於你而言,不如沒有。」綠腰笑道,又說,「我以為你會自殺殉國的。」
「想過的,覺得矯情,我死了對商夷又沒什麼好處,活著也沒多大害處,而且我連戰場都逃了,突然來個自殺殉國,有點怪怪的,我可沒少聽人背後罵我是個懦夫逃兵,感覺再死的話,有點得不償失。」商兄他一邊笑一邊說,手裡還轉著只茶杯,但語調卻有點鬱悶的樣子。
老闆娘覺得,這跟她認識的那位太不一樣了,怎麼這幾年的時光,把他變成這番模樣?
但是他這話卻讓老闆娘忍俊不禁:「照著你這樣的說法,前幾位為國殉葬的君王,都是矯情了?」
「那倒不是,時機不同,我還是挺佩服卿白衣和音彌生他們的,對了,你見過音彌生嗎?」商兄問道,「咱們幾個亡國之君若是湊在一起,大概可以交流下亡國之後我們的去處。」
綠腰再也忍不住,笑得難以自抑,當真是眼淚都笑了出來,搖頭道:「我沒見過他,不過若是他還活著的話,估計不會跟你一樣覺得做什麼都沒意思,他有他喜歡做的事。」
商兄十分惆悵,長嘆了聲氣,「活著怎麼就這麼沒勁呢?」
綠腰看著他略顯寂寥的眉眼,其實綠腰知道,商兄他並非是覺得活著沒勁,只是,很難再像以前那樣活得有幹勁。
大抵每一個自那場混沌亂世里走出來的人都一樣,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重擔和壓力,陡然而來的並非是輕鬆自在,而是怎麼也填不滿的空虛。
商兄不想把自己說得太脆弱,用他的話來說,他不想太矯情,所以,只說生活無趣。
綠腰踢了他一腳:「幫忙把鋪子收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商兄低眉瞅瞅綠腰,剛才她是踢了自己一腳?大膽!
綠腰眉眼一抬:「怎麼,你還以為你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帝君不成?如今的須彌,律法嚴明,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商兄悶了悶,嘖一聲:「去哪兒?」
「來便是。」
兩人收了鋪子,走在金秋十月的傍晚落日里,那真是一片艷麗的好顏色,梧桐落葉,金陽遍地,最璀璨的金光像是都聚於這裡。
商兄一路走一路問了些綠腰近況,綠腰只說都很好,兩人最後走到了一處學堂。
學堂里剛好放學,烏泱泱一群孩子撒著歡到處亂跑,有一些撲到綠腰身邊,咧著嘴笑:「綠腰姐姐!」
商兄不明所以,何時綠腰多了這麼大一群弟弟妹妹了?
綠腰與他們倒是很相熟,嘻鬧著聊了一會兒之後,對著商兄道:「這些都是孤兒,家中父母大多死於幾年前的混亂中,如今雖然是太平歲月,可是他們卻是要經歷失親之痛的一代,陛下和皇后廣開學堂和善堂,把這些孤兒照料長大,我之前常來幫忙,也就熟了。」
「鸞兒大概也長這麼大了。」商兄突然笑著笑語,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你若是真想找到書鸞,其實大可去問他們在何處,你不去,是難以釋懷當年長公主之事吧?」綠腰笑問道。
「我欠她的,不管作為兄長還是帝王,我都欠她的。其實我見過鸞兒了,遠遠地看著她,她真的很可愛,跟向暖小時候很像,書谷把她照顧得很好,書谷不在的時候,我悄悄地上去問她,知不知道她娘親是誰,她說,她娘親是上一國的人,已經病故了。我覺得,這樣挺好的,都是上一國的事了。」
商兄說著笑了笑,眼眶有些濕潤,又道,「若是向暖在世,怕是也不樂意我去打擾鸞兒,她生前我總是讓她不痛快,她死後我便遂她的意吧。」
「你看,我連個舅舅都做不好。」
綠腰偏了偏腦袋,想了想,然後說:「不如試著做個教書先生吧,你一身文韜武略,可以教給這些孩子,說不得日後他們之中能出幾個好材料,入朝為官,造福於民,這樣算不算你依舊在為這個國家而努力?」
「我做教書先生,怕是會嚇壞這些孩子吧,以前我的臣子就很怕我。」
「嚴師出高徒啊。」
「說得倒也是。」
「這一回,還會覺得毫無興緻嗎?」
「石鳳岐他得到了這個天下,卻還是要用我教出來的人治天下,這樣想一想,挺痛快的。」
「麵館還有間雜物房,你可以暫時住在那裡。」
「雜物房?」
「不然呢?」
「得,不與你計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