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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四章 營嘯

  十二月,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沉,越下越讓人覺得害怕,似那些輕盈的雪花都有重量,沉沉地,死死地壓在人心頭,蓋出一座又一座孤寂的墳頭。


  人們越來越少話,軍中越來越不安,誰也不敢再談天說地,甚至連大聲說話在軍中也被嚴令禁止。


  任何大一些的聲音,都是會讓人備覺恐慌,心底發寒。


  漸漸地,就連瞿如,也覺得石鳳岐應該是不在人世了,如果他真的還活著,也該醒了。


  以他的性格,他絕不會這麼久不給他們來封信,讓他們安心。


  就算不給他們來信,也該給魚非池似個音訊,讓魚非池可以放心。


  距離九月初的那場大戰,過去了足足三個月了,三個月,他如果還活著,沒道理不回來。


  三個月過去了,魚非池還沒有如約回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沒人知道她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為何她誤了歸期。


  那必是有她不得已的原因,否則,她絕不會拋下這些人。


  絕望與陰霾就像這些雪花一樣,一片一片地疊在眾人心頭,積得厚厚一層,讓人無法喘息。


  戊字班四人,已做好了犧牲殉國的準備。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把自己當成了大隋人,自骨血里認可著大隋。


  葉藏甚至已經安排完了南燕救災所有事項,瞿如也給石磊去了信,要守好鄴寧城,如果他們遭遇什麼不測,不要投降,至少,血戰到底。


  大隋,是一個有尊嚴的國家。


  他們,是一群有尊嚴的戰士。


  如此低迷的氣氛令人緊張,緊張到呼吸聲都不大,聽得見雪壓梅枝的聲音。


  商葚靠在瞿如肩上,看著天上的落血,篝火映在她臉上,她說:「小師妹不回來也好,回來怕是又要傷心。」


  「商葚,你后不後悔跟了我?」瞿如突然問。


  「後悔什麼?」商葚奇怪道。


  「別家的娘子都是在家中閨房裡繡花煮茶,一雙手細嫩無比,你跟著我,刀光劍影,戎馬一生,沒有過過一天身為女子該有的安靜生活,你後悔嗎?」瞿如抱著商葚的肩膀,輕聲問道。


  「可是又有哪個將軍的娘子,可以一直跟自己的夫君廝守在一起呢?你看過了他們那麼多的悲歡離合,真的還覺得把我安放在家中,數著花開花落,埋著祝捷老酒,等你歸去才是我想要的?」


  商葚笑道,拉起瞿如的手:「況且,我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你讓我做個富貴閑人,豈不是要讓我受折磨?我上戰場,沒有任何不甘,也沒有任何不得已而為之,是因為我喜歡,我才在這裡,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別人,我喜歡這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所以我在。」


  瞿如聽著商葚輕聲的話,也不再多說什麼,或許是瞿如當真天生木訥不懂說情話,也或許是因為太多的話語於他們二人之間都不必宣之於口,他只是擁緊了商葚。


  如果這關過不去,如她所言,最幸福莫過於一直廝守在一起,生不離,死不棄,從無分別,就算是死神,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相對於很多人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實不敢再抱怨命運不公,命運已經偏心於他們。


  明明是數十萬大軍的軍營里,卻靜得可以聽到篝火燃燒時的嗶剝聲,夜深時分,一些人在沉睡,一些人難以成眠。


  軍中人大多都知道,大隋陛下,怕是回不來了,魚姑娘,也一去無蹤跡。


  外面的商軍一天攻勢猛過一天,叫陣聲勢一次大過一次,攻城也已好幾回,用不了太長時間,他們就要被商軍攻克了。


  大隋要完了。


  這樣的絕望如同陰冷的毒蛇禁錮在眾人心頭,無人知曉,日益收緊,每個人的精神都綳到了最緊的時候,再來點壞消息,他們就要崩潰。


  瞿如畢竟是將軍,擅長領軍打仗,懂得排兵布陣,但是面對這種情況,也束手無策,換作過往,倒是可以出去殺一場來發泄士兵心中積壓的負面情緒,保持熱血的澎湃,可是,現在他們連殺出去都不可能。


  出去就是送死,死守還能撐上一段時間。


  正當他們說話時,外面突然傳來了嗚嗚幽幽的聲音,如泣如訴,如鬼如魅,從四面八方傳來,幽幽不絕,綿綿不盡,聽著讓人後背寒毛直立,雞皮疙瘩都要掉落一地。


  瞿如與商葚連忙站起來,看著四周,想聽清這聲音從何處而來,葉藏等人跑過來與他們二人聚在一起,緊張地問道:「師兄這是怎麼了?」


  「不知,先看看。」瞿如抬手穩住眾,又對葉藏說:「你保護好朝妍師妹和綠腰姑娘,我與商葚去看看。」


  軍營中,並無異樣,那聲音自城外傳來,一陣接一陣,像是音浪一般不停歇,如同冤鬼索命一般駭人。


  軍中守夜巡邏的人最先發現異樣,握著長矛警惕地望著四周,叫醒了沉睡的士兵,不明所以地看著外面。


  漸漸地,那聲音大了起來,隱約聽得見,幽幽地聲音似乎在幽幽地訴說著冤情:「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鬼……鬼嗎?」有士兵小聲地問,緊張得發抖。


  「不……不會吧,世上哪有鬼啊?」


  「那這是什麼?你看天上!」tqr1

  天上搖搖晃晃儘是白色的浮影,來來回回,快速地掠過夜空,遠看著,就像是一個個來索命的厲鬼,慘白著臉色,伸長著舌頭,來向活人討債。


  瞿如取過箭,向天一箭,射下來一件白衣,白衣上面還有一條細細的線,瞿如知道,這是有人像放風箏一樣,放起了這些白色的衣物嚇人,可是,他這一箭,還不如不射。


  衣服上藏著血包,落到地上時,一蓬紅血濺在士兵臉上,直接嚇得他們大喊大叫,揮動著雙手幾乎像要發瘋了一般。


  軍中有不少人,是坑殺過那四十萬俘虜的,那樣的事情誰也無法輕易忘記,誰也不敢說已經放下,不再做噩夢,夢裡總是鮮血淋漓,人頭滿地。


  每一天,他們都會害怕,這些人會來找他們報仇,索命。


  哪怕過去了這麼久,只要有人提起,依然是禁忌,誰也不敢將這樁事訴之於口。


  當耳邊傳來幽幽鳴鳴如鬼似魂的哭聲,當天上儘是來來回回的白色魂魄,他們幾乎在一瞬間就想到了,這是那些,被他們所殺的人,化作厲鬼,來索命了。


  軍中一開始只是三五成群的騷動,漸漸形成大片的混亂,最後,整個大軍都要亂作一團。


  本來,他們的精神就已經到了極度緊張,將要崩潰的邊緣,每天都在擔心,商軍會不會打進來,大隋馬上就要完了,他們馬上就要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有惡鬼來襲,足以讓他們,全面崩潰。


  大軍崩潰,是一件極其,極其可怕的事情。


  比起普通人崩潰來說,軍中將士崩潰意味著,最可怕的後果——


  「營嘯!」


  向來沉穩,見慣了各種大場面的瞿如,幾乎驚叫失聲。


  營嘯是什麼?

  營嘯,是軍隊暴動最可怕的一種。


  軍營,是最為肅殺之地,軍中有「十七條律五十四斬」之嚴規,長久離家,密集戰事,血腥殺戮,生死難卜,命不保夕,這一切都會讓大軍精神緊張,極度壓抑,心理會有一定程度的扭曲。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異樣的聲音或者事情,都有可能造成軍中嘩變,所以除非是慶功時刻,平日里,軍中是連大聲說話也不允許的。


  軍人跟普通人有著天差地別,若是魚非池在這裡,她會用戰爭後遺症來解釋。


  受了刺激的士兵在尖叫過後,很快就會陷入歇斯底里地自相殘殺,廝打鬥毆都是輕的,啃噬生咬之事都有可能發生,平日里的積怨,軍中的拉幫結派,在這種時候都會一股腦發作出來。


  而營嘯,正是指這種嘩變。


  而軍中所有嚴酷到很多人不能理解的軍紀,正是為了防止營嘯發生。


  當初,魚非池讓瞿如坑殺四十萬俘虜的時候,也正是因為擔心那些俘虜會造成營嘯嘩變,到時候,幾乎不用等商帝做什麼,大隋的人就會自相殘殺殆盡了。


  瞿如知道營嘯,是因為石鳳岐跟他講過,當初在學院的時候,魚非池與他推沙盤擺棋子演練之時,用過此計,鬼夫子稱此計為至毒之計,有如惡虎食子之狠,還說魚非池看著倒是人畜無害,怎麼想的計謀都這麼刁鑽狠毒——天才曉得,那時的魚非池,不過是藏了些私心,想把這些東西都告訴石鳳岐罷了,當年的她自持老成,不與後生為伍,要告訴石鳳岐一些「過來人」的經驗,也繞上九曲十八彎。


  後來石鳳岐把這種情況告訴了瞿如,是讓瞿如能更好在軍中防止這種情況出現,而瞿如帶兵這麼多年,今日第一次遇上了這種後果最為可怕的局面。


  並且,這個局面,他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


  營嘯一旦發生,便是滔天的災難。


  大軍陷入了混亂之中,已經有人開始紅了眼,不過多時,便是自相殘殺的開始,只要見血光,只要有人出了第一刀,那便是不可遏制的大隋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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